金铁交鸣,转瞬之间,北堂潇已经来到了王显宗身后。左臂止不住的颤抖,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刀柄,低落在擂台之上。
可这样的伤势和对面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人身上。
连王胜龙也抽出了手,眼神凝重的看向擂台。
平时能让人发疯的空虚感在此时未能影响到宋婉君分毫,她焦急地望着台上的局势,担心不已。
王显宗双臂颤抖着横在胸前,深紫色的鳞片覆盖其上,只不过深可见骨的伤口意味着刚刚抵挡这一击的艰难。
随着他将双手缓缓落下,那张脸也暴露在阳光之下。
大半张脸被鳞片覆盖,额头上两个鼓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让原本俊俏的脸平添几分狰狞。
“该说不愧是天下楼的少主吗?你是同代第一个逼我使用血脉之力的,不过,到此为止了!”
话音未落,王显宗猛地转身爆射而出,紫色的血雾缠绕在右臂之上,彰显骇人的威能,其速度比之北堂潇还要快上一分,仓促之间的背身格挡没有完全抵挡住这一拳,强大的冲击力让北堂潇踉跄数步,最后不得不将刀抵在地上勉力支撑。
身上的衣服完全炸开,精壮的背部甚至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北堂潇嘴角也留下了鲜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五脏有轻微的移位,甚至已经渗出了血丝。
“异人吗?”北堂潇喃喃出声,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异人,是对身负异象,被上天眷顾的宠儿的一种称呼,不过这种称呼有歧视之嫌,极易得罪人,故少有人称。
“你要这么说也成。”王显宗倒是不在意,刚刚那一击不仅消耗了他海量的真气,更是几乎抽空了身体的血气,他需要时间恢复。
“我知道你身负重瞳,为何不用?”
“因为我讨厌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北堂潇压下了上涌的血气,缓缓转身,“更重要的是,我本来以为对付你,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我错了。”
一股尊贵无匹的气息从北堂潇身上散发而出,笼罩的范围包含了整个斗堂,修为不足的弟子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伟岸的身影,发自内心的臣服和畏惧让他们难以自持。
前排之人虽然能抵御这等威压,但心头的震撼却丝毫不少。
是帝王之气吗?
不、不对,是霸王之气。
相似,但绝不相同。
少了天命所归的的心悦诚服,但多了勇武不屈的慷慨激昂。
“这就是武圣人所有的异象吗?”台上的冷秋凝眼含精光,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
虽然异象本身没有优劣,但身负之人却有高低。
身体的本能告诉王显宗,这道血脉之力,他很有可能接不下来。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开口认输,强行拔高了自身气势,他打算燃烧寿元,以此换取修为和血气短暂的提升。
“够了。”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一身青色书生儒服的男子腾空而起,随手一挥,在台上施展结界的同时,强行打断了王显宗的施法。
“显宗,你输了。”
看着有六分相似的二人,这书生的身份不言而喻。
注意到转头看向自己的王胜龙,北堂潇毫不畏惧,仍然发动的重瞳紧盯着王胜龙的双眼。
“少楼主果然少年英雄,犬子不是对手,还望少楼主手下留情。”
刻意和王胜龙叉开的宋婉君此时也来到台上,简单检查了一下王显宗的伤势,朝王胜龙点了点头,又小跑到北堂潇身旁,想查看北堂潇的伤势。
看着眼前满脸焦急的宋婉君,北堂潇斜眼看了一眼,眼神莫名。
“王供奉,对手还没有开口认输,你怎敢擅自出手打断比试,是不把我天下楼的规矩放在眼里吗?”
王胜龙一怔,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少楼主海量,岂会和小儿一般见识?我这做父亲的,代这逆子给您赔个不是。”
挑了挑眉,正欲开口,宋婉君抢先一步,“潇儿,王供奉既已代子道歉,不若就此作罢,怎么样?”
北堂潇骤然眯起了眼睛,“是吗?就这样吧。”不再管面色各异的三人,转身跳下了擂台,在满台疑惑的目光中独自离开了斗堂。
北堂家的族老正欲起身,凌冽的杀意就锁定在他身上,宋婉君冷到极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敢去找他,就死。”赤裸裸的威胁让北堂德硬生生止住了身形,面色难看的坐了回去。
推崇实力至上的大燕,没有新生代的武宗,北堂家就无法在宋婉君面前挺直腰杆子。
看到独自离场的北堂潇,冷秋凝顾不得其他,直接翻下看台,经过擂台时,冷秋凝下意识抬头,和宋婉君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冷秋凝又收回了目光,直奔北堂潇的身影而去。
等冷秋凝从斗堂追出来,北堂潇已经靠在门口的大树上等她了。
搂着直扑在自己怀里的冷秋凝,北堂潇抽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几天住的还习惯吧?”
“嗯…”
“那就好。”
……
“凝儿,十年时间,很多人,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这不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修士该说的话,其中的悲戚、寂寥,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体会的。
他在看台上看到了北堂家的人,就意味着他们也提前得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但一定是自己进入百花园之后才知道的,不然没理由不来见自己,那就很明显了,是那支巡逻队出了问题。
北堂家能知道,没道理王胜龙不能知道。呵,这王胜龙对天下楼的执掌程度,几乎不亚于北堂家了。
关于这些纷繁的信息,北堂潇实在是没精力再去细想,从巡逻队口中知道的也好,从宋婉君那里了解的也罢,都不如今天北堂家的态度让他更糟心。
在他被王胜龙威胁时,北堂家有大把的机会给他撑腰,可直到宋婉君站到台上,北堂家都没有一个出声的。
这让他原本对北堂家的满腔热血凉了大半。
至于宋婉君先去看王显宗伤势这种小事,如今只能算是在北堂潇受伤的情感上再撒上一把盐而已。
“或许回天下楼是个错误的决定。”北堂潇惨笑,面色更白了几分,看得冷秋凝心都快碎了,“外姓子,本家子,都没有我的位置,看来我这个少楼主,在所有人眼里,都十分碍眼啊。”
“别这么说。”冷秋凝在怀里摇了摇头。
“或许,陷阵营对他们双方来说,远比我这个人更加重要。”北堂潇抚着冷秋凝顺滑的长发,自嘲到,“要不咱们趁现在,直接去太京吧,怎么样?反正在天下楼又没人在意我。”
“瞎说什么?必须等你养好了伤再走。”冷秋凝语气坚决。
“赶不上武宫招生了怎么办?”
“那就不去了。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你陪我?”
“当然。”
北堂潇长吁一口气,“谢谢你,凝儿,真的谢谢你。”言语之间留下一行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有此红颜,是他北堂潇之福。
“少爷。”玲珑的声音出现的很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到让北堂潇动了杀心,一把抽出靠在树旁的长刀,直指玲珑眉心。
“滚。”
玲珑脸上看不到一丝畏惧,仍然不卑不亢,“夫人担心您的伤势,命奴婢一定要将您安全带回去,夫人晚些时候会亲自给您疗伤。”
“你当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玲珑纹丝不动。
“好、好、好,现在我的话连一个卑贱的婢女都敢无视了。”北堂潇怒火中烧,正欲挥刀,却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能软绵绵靠在冷秋凝怀里,临闭眼前,只看到冷秋凝的口型,“我等你。”
北堂潇不想醒。
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他下意识的逃避。但生理上的满足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不是他自己的院子,也不是百花园。
陌生的建筑让他感到恐惧。
花了很久,他才从小时候零星的记忆中找到了线索,这是天下楼的顶楼,历代楼主的居所。
追逐打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大门的吱呀声,北堂潇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北堂潇愣住了,他在这个手里拿着风车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简直就是幼时的自己。
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孩子,北堂潇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上下打量了北堂潇几眼,似乎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可靠,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唔,我叫北堂珏。七岁半了。我妈妈是天下楼楼主,爸爸是天下楼第一供奉。”
“是吗?真厉害。”北堂潇笑着抱起了孩子,七岁的孩子,对大病初愈,尚不能用真气的北堂潇来说,也是很有分量的。
“怎么没人陪你一起玩啊?”
“玲珑姑姑说,不能打扰别人休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噢…”北堂潇做恍然大悟状,“那他们有没有说,这里面的是什么人啊?”
“好像说是什么…什么…小…之类的。”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在顶层回荡,甚至扯到身上的肌肉,酸痛隐隐。
等北堂潇笑够,一屁股坐在床上,刮了刮怀里小孩的鼻子,“把眼睛闭上,哥哥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好啊。”北堂珏很听话的将眼睛闭上,娘亲和姑姑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每次都会给他一个惊喜。
“喝。”北堂潇气沉丹田,强行凝聚了一丝真气,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杀意,悍然出手。
但一层柔和的光罩挡住了北堂潇的攻势,听到异响的北堂珏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北堂潇狰狞的表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响亮的哭声在顶楼被回音层层放大,吵得北堂潇心烦意乱,他早该想到这小杂种身上有护身符的,手腕上碧绿的珠子大放异彩,显然是光罩的来源。
北堂潇已经察觉到有人赶过来了,即使他刚刚开启了大门的禁制,但也挡不了多久,他的时间不多了。
北堂潇再次提气,王显宗没能燃烧的寿元北堂潇烧了,气息肉眼可见的增长,健壮的身体逐渐消瘦,紧致的皮肤逐渐松弛,浓密的黑发不断变白、飘落。
燃烧寿元的副作用几乎是不可逆的,这就是王胜龙为什么阻止王显宗的原因。以他的实力和地位,也决计搞不来能恢复寿元生机的绝品。
但北塘潇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了,门上的禁制忽闪忽灭,门外的声音时大时小,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北堂潇足足燃烧了自己两百年寿元,以他半步先天圆满的修为,这已经是能维持身体机能暂时不崩溃的极限了。
北堂潇以手为刀,在破门的同时挥出,柔和的光罩瞬间破碎,凌冽的刀芒威势不减……昏死前,北堂潇露出了释怀的微笑,没有真气支持的光罩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根之萍,而恰恰能被他所破,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父亲,我做到了…”
率先冲进来的玲珑看到瘫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小身形,惨叫一声,疯了般冲了上去。紧随其后的宋婉君更是眼前一黑,身形不稳。
“啪。”
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女人绝美的脸庞上,动手之人显然没有留手,微微颤抖的身体表明她的怒气值已经到了极限。
“宋、婉、君!”慕文熙几乎是咬着牙蹦出了这几个字,通红的双眼标志着她的悲痛和愤怒。
这个感性的女人在听到噩耗时就一刻不停,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天下楼,一路上,她反复安慰自己情况或许没那么严重,但看到形如枯槁,几乎油尽灯枯的北堂潇后,一切幻想都烟消云散,她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悲愤,赫然出手。
宋婉君默默承受了这一巴掌,一声不吭。
“说话啊,我让你说话!”慕文熙不顾形象地拎着宋婉君的衣服,“当初我把他让给你,现在你又要把潇儿从我身边夺走,宋婉君,你这个扫把星,克夫鬼!”
宋婉君听到“克夫”二字,死寂的情绪波动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当年阿煜自己选的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倒是你,争不过我就勾引我儿子,你这个骚狐狸,小荡妇!”
“你!”慕文熙气势弱了几分,宋婉君再次讥笑道,“你到底是爱潇儿,还是只想从他身上找到阿煜的影子?”
慕文熙如遭雷击。
一时间整间屋子只剩下北堂潇微弱的呼吸声。
慕文熙隔着冰床,默默看着这个男人,良久,强行移开了目光,痛苦的说,“玉清宫没有造化大药。”
“北堂家有,但他们不肯拿出来。除非将潇儿带回去。”宋婉君的回答并不能让慕文熙满意,“那天下楼呢?天下楼不几乎已经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吗?”
“天下楼只有半株,而且,已经给珏儿用了…”宋婉君的喃喃声响起,气的慕文熙差点喷出血,看着如同冢中枯骨的儿子,宋婉君的声音带上哭腔,“你以为我不想给吗?可半株只能吊住潇儿的命!先不说能不能醒来,就是醒来,看到自己的样子,发现自己无法修炼,他会原谅我们吗?”
宋婉君的声音愈来愈哽咽,“而且…这是阿煜的遗愿,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
“为了这个目的,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牺牲吗?”慕文熙无法理解。
“这就是阿煜最后为什么选了我而不是你!”宋婉君激动道,“一切都是为了潇儿!”
慕文熙呆住了,当初宋婉君把七岁的北堂潇送到自己手里时,她就知道有些事是宋婉君不得不去做的,只不过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件事还和北堂潇有关。
她没有怀疑,这个时候宋婉君绝不会说谎。
“只有找祂了。”慕文熙决绝的声音响起,让宋婉君一愣,“什么?”
“我说,只有找祂了。”慕文熙加重了声音。
“你确定吗?”宋婉君在此刻,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位闺蜜对自己儿子的感情。
任何一个女人敢为了自己的男人找祂,都只能说明一点——她对这个男人爱到了极致。
那位确实有通天彻地之能,但性格无常,出手的代价常常是世人无法接受的。
“你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宋婉君张了张嘴,苦笑着摇了摇头。
“冷姑娘。”
这是冷秋凝第一次在玲珑的声音中感知到如此强烈的情绪,她侧身示意进来说话,但玲珑站在原地,冷冰冰的开口,“少爷身上有暗疾,想要痊愈并非三两日之功,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先行,少爷痊愈后自会动身。”
言下之意是天下楼现在不欢迎她。但冷秋凝怎么放心留北堂潇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
看出冷秋凝的犹豫,玲珑毫不客气,再度开口,“天下楼若真想对少爷不利,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放您离开的。况且,少爷的师尊乃天下有数的强者,冷姑娘大可安心。”
“我要见一面北堂潇。”虽然理性告诉她玲珑说的有道理,但感情不允许她一走了之。
“可以,但少爷还在疗伤…”
“无妨,我只要看一眼就够了。”冷秋凝直接出言打断,示意玲珑带路。
慕文熙看着离去的冷秋凝,久久不语。
以幻境让她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是慕文熙唯一能做的了。
宋婉君手里攥着冷秋凝临走时交给玲珑的玉牌,在慕文熙身边站定,“想什么呢?”
“她是个好姑娘,配得上潇儿。”
“呵。”宋婉君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吃醋呢。”
“为什么要吃醋?看上潇儿的女人越多,不就证明我的眼光越好?”
“你就不怕越收越多,将来没有你的位置?”
这次轮到慕文熙笑了,“不会。”
“这么有信心?”
“因为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她看出来了,比她经验更丰富的宋婉君,不可能看不出来,冷秋凝,还是完璧之身。
能和一位如此绝色的女子朝夕相处而坐怀不乱,要么,这个男人有生理缺陷,要么,他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都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和玲珑交代过了,我不在的时候,由她全权代掌。说起来,比起我,或许玲珑更能让北堂家接受吧。”
慕文熙点了点头,“潇儿一刻也耽误不得,既然安排好了,就即刻动身吧。”
楼外已经有一支队伍在等候了,十几人骑着龙鳞马,散发的威势让人胆寒。等宋婉君二人将北堂潇送入马车,缓缓驶离。
慕文熙两人在车内相对而坐,中间摆放着封印北堂潇的玄冰。只要有真气的温养,玄冰就日照不化,金铁难摧。
“不知道这一次,祂会提出什么要求。”能让武宗束手无策的人,天下也只此一家。
因为祂从不为自身索取,而是出于某种恶趣味,而这种索取,恰恰是最难完成的。
“只要潇儿能恢复如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所谓。”
慕文熙实在不理解宋婉君如此矛盾的行为,“你要是早早就对潇儿全盘相告,何至于造成如此局面?”
宋婉君痛苦地摇了摇头,“对潇儿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你就想着自己当这个恶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慕文熙虽然不理解,但也不会在此刻落井下石,“可惜,潇儿的性子和他太像了…该说不愧是父子吗?”
宋婉君苦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