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雷声隆隆,滚过长空。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檐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仰卧在床榻,双手枕于脑后,闭目凝神,任由那雨声一波一波地漫入耳中。
洛亦君靠在墙角,抱剑假寐。
我晓得。
她在等。
我也在等。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
隔壁厢房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是衣袂窸窣之声,轻得几乎被雨声掩盖,若非我这些年跟着师父修习过泥丸宫,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我微微眯眼,操纵着泥丸宫中的神识悄然探出,穿墙而过。
隔壁房中,周承远的气息正在移动。
他没有走门,而是从窗户翻了出去。
“念安。”
洛亦君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我晓得。”
翻身下榻,我顺势从袖口中甩出一张御风符,捏在指缝。
“他出去了。”
洛亦君仗剑起身,默契地与我对视一眼:“跟吗?”
“跟。”
……
雨夜跟踪,最忌气息外泄。
洛亦君是剑修,收束气息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则更是从小便修习惯了的本事。
师父曾说,符修不比剑修,我们从不淬体,若想活得长久,便要学会藏。
藏锋芒,藏行迹,藏心思。
这些年来,我将这三句话刻在了骨子里。
“……”
大雨如注,视线所及不过丈许。
雨中疾行间。
冰凉的水丝很快便将我和洛亦君的衣衫浸透,贴在身上,粘腻湿稠。
可我们顾不上这些。
周承远的身法比我想象的要快。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每隔数息便会变换一次方向,时而蹿上屋脊,时而没入小巷,似乎在刻意躲避什么。
好在我自幼便对御风符的运用了如指掌,乘风而行不在话下。
加之洛亦君的轻功了得,配合默契,倒也不曾跟丢。
约莫追了一炷香的工夫,周承远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一处破败的祠堂。
祠堂的门半掩着,从里面透出一丝昏黄的光亮。
我和洛亦君藏身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后,借着枝叶的遮掩,静静地观察着那座祠堂。
“有人在里面。”
洛亦君挡在我身前,作势拔剑。
我摇摇头,缓缓压下她挽剑的手。
祠堂里不止一个人。
我的神识能感应到至少两股不同的气息,皆深沉内敛,不似寻常之辈。
不过,这两股气息,怎会颇有些陌生的熟悉感?
“吱呀——”
正思索间,前方的周承远已然推门而入。
我和洛亦君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祠堂的土墙年久失修,东面有一处裂缝,正好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形。
昏黄的灯火下,周承远正站在供桌前,面前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那两人皆戴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而在供桌的阴影里,还蹲伏着一个硕大的黑影。
正是白日里那只开了灵智的山鬼!
“二位前辈,今夜怎的这身打扮?”
周承远拱手作了一揖。
“……”
墙缝前,我目光微凝。
前辈?
这两个黑衣人,是周承远的相熟之人?
呵……
我就晓得,这山鬼之祸,果然是周承远的手笔!
白日里它按兵不动,便是在等这姓周的命令!
正当我思忖之际,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同时转头。
斗笠下,两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墙缝这边,朝我们藏身的方向望来。
糟了!
我心头一紧,正欲催动符箓护身,却见那两个黑衣人已然动了。
可他们没有出手。
而是。
跑了!?
只见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身形一晃,径直撞破祠堂的后墙。
“等等——”
周承远愕然失声,伸手欲拦,五指却只抓住了一蓬冷雨。
那两道黑影已然没入夜色之中,转瞬不见踪迹。
我瞳孔微缩。
好快的身法!
这两人的修为,恐怕不在练气五层之下。
“念安!”
洛亦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回过神来,便见她已然转身,玉手按在剑柄上,清眉紧拧。
“人跑了,周承远独自一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说罢,她身形一闪,竟径直朝祠堂大门掠去。
“亦君——”
我伸手欲拦,却已来不及。
虽然洛亦君和我约好,要将这淫贼偷偷宰杀,可这淫贼的底牌尚未尽显,怎可操之过急?
我本想用唤妖符召出我那十二只山妖,先试他虚实。
没想到这丫头,竟直接冲了上去!
“砰——!!”
祠堂的木门被洛亦君一脚踹开。
朽木碎裂,风雨灌入。
烛火在狂风中剧烈摇曳了两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旋即熄灭。
刹那间,整个祠堂陷入一片黑暗。
唯有门外的闪电时不时劈下,将堂中的景象照得忽明忽暗。
洛亦君的身影立在门口,长剑出鞘,剑尖直指堂中的周承远。
“周承远!”
她厉声叱喝:
“三石县山鬼作祟,原来背后主使竟是你!那些枉死的百姓,皆是拜你所赐!”
闻声,我紧随其后冲入祠堂,目光扫过堂中景象。
供桌倾倒,香炉滚落,蜡油流了一地。
周承远立在那片狼藉之中,衣袍沾满尘土。
雷光闪过,映照出他阴沉的面容。
“沈念安,洛亦君……”
他冷冷地念出这两个名字,嘴角忽然扯出一抹冷笑。
“好,好得很啊!”
“我还在想,是谁在背后设局,原来如此!”
“什么?”
我眉头一皱。
设局?
什么设局?
“周承远,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我冷声道:“你今夜鬼鬼祟祟出门,深夜密会妖物,被我二人当场撞破,如今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本就想杀他。
如今有个正当的理由动手,再好不过!
“哈!”
周承远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透着几分癫狂:
“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那小老儿恐我周家怪罪,不敢当面杀我,反倒是想借你们之手来除我了。”
他猛然止住笑:“也罢也罢。”
“可惜。他以为就凭你,凭她,便能杀我!?”
话音刚落。
“吼——!!”
一声震天嘶吼,从祠堂角落炸响。
那只蜷缩着的山鬼,不知何时已然跃起。
它硕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残影,利爪破空,带起一阵腥风,直朝我的后心袭来。
背后袭击!
我心头一凛,想要回身躲避,却已来不及。
就在那利爪即将触及我后背的刹那。
一道银芒闪过。
洛亦君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山鬼身侧。
只见她柳腰一扭,剑光如匹练横空,狠狠斩在山鬼的小臂上。
“噗——!”
鲜血飞溅,断肢横飞。
山鬼右臂齐肘而断,黑血如泉涌出,溅了洛亦君满脸满身。
“嗷——!!”
山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形踉跄着后退。
可洛亦君没有给它喘息的机会。
她身形一晃,如影随形。
那张沾满黑血的俏脸上毫无惧色,一双剑眸中杀意凛然。
修长的玉腿猛然蹬地,剑锋自左而右,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斩在山鬼的颈项上!
“噗嗤——!”
皮肉绽裂,颈骨断折。
山鬼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在空中翻滚了两圈,重重地砸在地上。
颈腔中喷出一道粗壮的黑色血柱,如喷泉一般,将方圆数尺尽数染黑。
无头的尸身晃了晃,轰然倒地,砸得地面一阵颤动。
腥臭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地上到处都是黑色的血渍、破碎的内脏、断裂的肢体,那场面,比白日里那户人家的惨状更加骇人十倍。
可洛亦君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静静地立在那片狼藉之中,月白劲装已被鲜血浸透,整个人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
我看着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
白日里,她看见那户人家的惨状时,分明是玉容惨白、捂嘴欲呕。
可如今……
“吱……吱吱……”
一阵细微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低头看去,便见那颗滚落在地的山鬼头颅,竟还在动。
它血糊糊的断口处黑血汩汩外流,那张丑陋的嘴巴正一张一合,发出沙哑而含混的声音。
我以为它是想要反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符箓蓄势待发。
然而下一刻,那山鬼的嘴里,竟吐出了一句人话!
“主……主子……救我……”
我猛然转头,看向周承远。
却发现周承远,同样转头诧异地看向我。
恰在此时。
“孽畜,还敢口吐人言!”
一声怒叱。
洛亦君手腕一抖,剑锋霎时贯穿那颗头颅,将它钉在地上。
山鬼嘴巴大张,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便彻底没了声息。
“聒噪的东西。”
洛亦君冷啐一声,随即皓腕轻挽,剑身一甩,将那粘稠的黑血尽数甩落。
“……”
周承远看着这一幕,面色变了又变。
他的目光落在那具山鬼的尸身上,又落在洛亦君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上,喉结微微滚动。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一只练气一层的山鬼便已被斩杀。
也难怪他会害怕。
往后踉跄退了半步,周承远忽而眉心一闪,抬手就要祭出本命灵符。
“今日我便是死——”
话音未落。
一剑封喉。
洛亦君的身形如鬼魅般掠至周承远身前,长剑横斩,剑锋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
“噗——!”
血花绽放。
周承远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指尖捏着一张符箓,却再也没有机会将它祭出。
“你……”
他的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涌出一股股鲜血。
下一瞬,头颅滑落,骨碌碌滚出老远。
无头的尸身晃了晃,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很快便在他身下汇成一滩。
“死的倒是轻松,便宜他了。”
见状,我深吸一口,心中只感叹这便是剑修与符修的差距。
同修为的前提下,剑修的一剑破万法,当真不是虚吹的。
也难怪一万个人中,只能出一个。
“……”
不再废话,我走到周承远的尸体旁,蹲下身子,开始翻找。
“念安,你在找什么?”
洛亦君收剑入鞘,俯身朝我问道。
“储物袋。”
我头也不抬地答道。
周承远是周家嫡系,身上必然带着不少好东西。
既然死都死了,自然要搜刮一番。
很快,我便在他残破的腰带上摸到了一个小巧的布袋。
那布袋约莫巴掌大小,表面绣着一个精致的“周”字,正是周家的储物袋。
“找到了。”
我将储物袋攥在手中,站起身来。
储物袋是修士常用的法器,可以在其中开辟一方小型空间,用于储存物品。
寻常修士的储物袋不过三尺见方,可周承远是周家嫡系,他的储物袋,只怕要大上不少。
“里面有什么?”
洛亦君的小脑袋凑了过来。
“打开看看便知。”
我将灵力缓缓灌入储物袋中,准备将其打开。
可就在灵力触及储物袋的刹那。
“嗡——!!”
那储物袋骤然一震,一道刺目的白光自袋中爆发!
禁制!
是禁制!
我心头一凛,下意识想要将储物袋扔出。
可已经来不及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炽热的气浪将我整个人掀飞出去。
耳边,是洛亦君惊恐的呼喊。
我重重地撞在墙上,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