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的场景,比晓芳想象中更……平静,却也更有分量。
李维坚持陪同。
晓芳本想拒绝,但看着镜中自己膨胀到骇人的巨腹——八个月的身孕,腹围已让她步履维艰,必须双手托扶才能勉强挪动——她妥协了。
并非仅仅因为需要搀扶,更因为一种隐秘的渴望:让他踏入她曾经挣扎求存的世界,看看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需要我扮演什么角色?”李维问,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天气。
“丈夫。”晓芳低头整理宽松也掩不住轮廓的孕妇裙,“远行归来,发现妻子即将临盆的丈夫。”
“好。”
李维给她披上了自己那件宽大的男士外套,勉强能遮住肚子前端最突出的部分,但侧面的弧度依旧惊人。
他蹲下来,仔细地帮她穿好那双特制的宽口平底鞋,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晓芳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准备好了吗?”李维站起身,他的个子实在太高,晓芳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嗯。”她点头,手不自觉地护住肚子。
游乐园的早晨一如既往地热闹。
晓芳在李维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员工入口,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
孕肚太大,重心极度前倾,她的腰背已经无法长时间支撑这个重量。
李维的手稳稳地扶在她后腰,给予恰到好处的支撑。
一进员工区,空气就变了。
几个女同事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晓芳那无法忽视的巨肚上,然后迅速转移到李维身上。
阿珊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刻薄话,但在与李维目光相接的瞬间,那些话卡在了喉咙里。
李维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温和,但那种平静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质地——像深海,表面无波,深处却蕴藏着让人本能畏惧的力量。
他不是刻意威慑,只是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位是……”阿珊最终挤出这几个字。
“我丈夫,李维。”晓芳说,声音不大但清晰,“他刚回国。”
这句话在小小的休息室里荡开涟漪。
几个女同事交换着眼神,里面的情绪复杂——嫉妒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制的、不敢表露的畏惧。
李维的相貌不算英俊,但他身上有种东西,让这些习惯了在言语上欺压晓芳的女人本能地闭上了嘴。
“我们要见园长。”李维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爱人需要辞职,安心待产。”
他甚至没有用“请求”或“商量”这样的词。
园长办公室的门开着。
看到晓芳和李维,园长的表情很精彩——先是惊讶于晓芳肚子的尺寸,然后是看到李维时的错愕,最后是一种混合着心虚和释然的复杂情绪。
“园长,这是我丈夫李维。”晓芳重复道,“我来辞职。”
李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晓芳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平静地看着园长。那种注视并不凶恶,却让园长莫名冒汗。
“啊,好,好……”园长快速点头,“晓芳你这肚子确实……是该好好休息了。那个,辞职手续我马上让人办,工资结算到今天,奖金和提成按合同全额发放。”
他处理得异常迅速,甚至主动提出多给一个月的基本工资作为“慰问金”。
晓芳知道,这不全是善心,更多是他借此作为对自己几个月以来虎视眈眈的封口费。
手续办完,晓芳慢慢收拾自己储物柜里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一个水杯,几本胎教书,一条张阿姨送的腹带。
李维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另一只手始终扶在她腰后。
走出办公室时,在走廊遇到了张阿姨和保安老李。
张阿姨先是瞪大眼睛看着晓芳的肚子:“哎哟我的天,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又大了这么多!”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李维,眉头立刻皱起来。
“你就是晓芳那口子?”张阿姨的语气毫不客气,“你这丈夫怎么当的?老婆肚子大成这样,一个人在这里熬了多久?你知道她天天多辛苦吗?你知道她差点被撞到多少次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李维没有辩解,只是微微低头:“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这态度反而让张阿姨愣了一下。她上下打量着李维,眼神从愤怒慢慢转为审视,最后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晓芳手里,“这些是我孙子的衣服,都是洗干净的,晓芳今天回来,正好准备给她。你们两口子,把日子平平安安过好比什么都强。”
布包不大,但很沉。晓芳接过来,眼眶瞬间红了:“张姨,谢谢您……”
“谢什么。”张阿姨摆摆手,又看向李维,“好好照顾她。这肚子,我看着都揪心。”
老李也走过来,拍了拍李维的肩膀,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好好对她。
走出游乐园时,晓芳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工作了数月的地方。
旋转木马的音乐远远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中飘荡。
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宝宝们,妈妈要专心在‘家’等你们出来了。”
肚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像是在回应。
回家的出租车上,晓芳靠在车窗上,突然轻声笑了。
“笑什么?”李维问。
“她们怕你。”晓芳转过头看他,“阿珊她们,一句话都不敢说。我以前……从没见过她们那样。”
李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害怕有时候不是坏事。”
晓芳看着他侧脸硬朗的线条,忽然意识到,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男人,身上确实有种让人不安又安心的矛盾特质。
而真正的发现,从那天晚上开始。
回到出租屋,晓芳累得几乎虚脱。八个月的十二胞胎带来的负担,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范围。她瘫坐在床边,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
李维蹲下来,帮她脱下鞋子,看到她肿胀发亮的脚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坐着别动。”他说,然后转身进了那个狭小的厨房区域。
晓芳以为他只是倒水,但很快,厨房里传来洗菜、切菜的声音,还有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
二十分钟后,李维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但这不是普通的面。
面条是手擀的,鸡蛋炒得金黄松软,番茄熬成了浓郁的汤底,上面还撒了点葱花。
“你会做饭?”晓芳惊讶。
“会一点。”李维把碗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趁热吃。”
晓芳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然后愣住了。
这不是“会一点”的水平。
这碗面,比她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好吃。
不是餐馆那种油腻的调味,而是一种……家的味道。
温暖,踏实,恰到好处。
她抬起头,看着李维。
他正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她买的育儿书,平静地翻阅着。
窗外的暮色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这个画面,这个味道,这个瞬间——晓芳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进了面汤里。
“怎么了?不合口味,不用担心,避两天风头,很快我会让人专门送食材过来,对你有好处”李维抬头。
“不,很好吃。”晓芳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就是……从来没人为我做过饭。”
李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以后会经常做。”
这句话很简单,却像一块石头,在晓芳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从那天起,出租屋里的生活模式悄然改变。
李维的日常生活技能高得惊人。
他能在十分钟内把杂乱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知道如何按摩缓解晓芳孕期水肿的双腿;他甚至会缝补——晓芳一条孕妇裤的松紧带松了,他找来针线,手指灵活地穿梭,十分钟就修好了。
而他的厨艺,更是让晓芳每天都充满期待。
早餐是软糯的小米粥配煎蛋,午餐是营养均衡的三菜一汤,晚餐则是清淡易消化的炖品。
他好像知道孕妇每个阶段需要什么营养,食材搭配得科学又美味。
晓芳的肚子越来越大,食欲却因为他的料理而一直很好。
但与此同时,晓芳开始察觉到李维身上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他没有欲望——不仅是对她没有欲望,而是对一切好像都没有欲望。
他几乎不玩手机,除了查询照顾她和查询那些育儿、孕期相关的知识,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那种安静根本不像人,更像是一只动物在蛰伏。
其次是他的精力。
晓芳从没见过他疲倦的样子。
她因为孕肚压迫膀胱,每晚要起夜四五次,每次醒来,李维都醒着——不是特意等她,而是好像根本就没有睡眠。
他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站在窗边,目光望着外面的夜色,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孤独。
还有他的体力。
一次晓芳差点摔倒,李维瞬间就扶住了她,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托起她沉重的孕肚,帮她调整姿势时,手臂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这些发现让晓芳既安心又隐隐不安。
安心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近乎“超人”的人在身边照顾,她的孕期安全得到了最大保障;不安是因为……李维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完美得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最初几天,晓芳还保持着基本的矜持和警惕。
换衣服时,她会红着脸让李维转过身去。
洗澡时,她会仔细锁好浴室的门。
上厕所这种最私密的事,她宁可咬牙自己费力完成,也不愿开口求助。
但这种坚持,在第八个月末的某天晚上,彻底瓦解了。
那晚晓芳洗澡时,脚下突然一滑。
虽然及时扶住了墙壁,但巨大的孕肚狠狠撞在了洗手池边缘。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痛呼一声,整个人蜷缩着滑倒在地。
浴室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撞开了——晓芳记得自己锁了门,但李维就这样进来了。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一种紧绷的、锐利的关切。
“哪里疼?”他跪在她身边,手已经轻轻按在她肚子上方,避开撞击的位置。
“肚子……下面……”晓芳疼得脸色发白,眼泪直流。
李维的手非常轻地在她腹部按压检查,同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快速拨了个号码:“准备车,孕妇腹部撞击,疑似胎盘早剥风险,地址发你。”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但动作异常温柔。
他扯过浴巾裹住晓芳湿漉漉的身体,然后一只手托住她的背,一只手从她膝下穿过,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
“别怕,医院很近。”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后来的检查证实是虚惊一场——宝宝们没事,只是腹壁肌肉拉伤。
医生严肃警告:“以你现在的孕肚大小,绝对不能一个人活动。洗澡、如厕、甚至起身躺下,都必须有人协助,你最好住院。”但这被晓芳拒绝了。
回家路上,晓芳靠在车后座,手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李维坐在她身边,没有说话。
“对不起……”晓芳小声说,“添麻烦了。”
“不是麻烦。”李维说,“是必要。”
那天之后,晓芳彻底放开了。
她不再让李维转身,而是直接在他面前脱下宽松的孕妇裙,露出只穿着内衣的庞大身躯。
她的皮肤被撑得发亮,肚脐完全外翻,乳房胀大到惊人的程度,乳晕深褐色,因为孕激素的作用总是敏感地挺立着。
起初她还会脸红,但李维的目光太平静了——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纯粹的、医者般的观察。
他会检查她腹部皮肤是否有新的妊娠纹,会帮她涂抹防裂的乳液,会托住她沉甸甸的乳房检查是否有硬块,防止她孕期乳腺炎的风险,动作专业得让她逐渐忘记了羞耻。
洗澡成了每天最需要帮助的环节。
晓芳站在浴室里,巨大的孕肚让她无法弯腰洗脚,也无法够到后背。
李维会搬把椅子让她坐下,然后单膝跪地,用温水仔细冲洗她肿胀的双腿和双脚。
他会用洗发水揉搓她的长发,指腹按摩头皮的动作温柔得让她想哭。
如厕更是完全无法自理。
孕肚太大,她根本看不到也够不到下面,必须李维扶着她坐下,结束后再帮她擦拭。
这种极致的羞耻感在最初几天让她崩溃大哭,但李维始终平静:“这是生理需求,不必羞耻。”
最让她意外的是,李维连这些最私密的护理都做得无可挑剔。
他会注意水温,会用最柔软的毛巾,会在帮她穿脱内衣时小心避开敏感的乳头——尽管那里因为孕激素的作用总是硬挺着,摩擦时总会带来一阵阵让晓芳脸红的酥麻感。
渐渐地,晓芳开始……享受这种照顾。
享受有人为她做饭,享受有人帮她按摩酸痛的腰背,享受有人在夜里扶她起身如厕,享受有人在洗澡时轻柔地为她洗头。
这个简陋的出租屋,因为李维的存在,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晓芳看着李维在地上的背影,突然说:“李维,我们换张床吧。”
李维回过头。
“换张双人床。”晓芳的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这样……你可以睡床上。地上太硬了。”
李维迟疑了几秒,然后点头:“好。”
新床送来那天,房间更拥挤了,但晓芳心里却更宽敞了。
她躺在靠墙的一侧,巨大的孕肚搁在床垫上,像一座温暖的小山。
李维躺在外侧,两人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
但第一天晚上,晓芳就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因为……不习惯。
她已经习惯了李维在地铺上那个安稳的存在,现在他就在身边,却隔着一段距离,反而让她不安。
第二天晚上,晓芳在黑暗中咬了咬嘴唇,然后轻声说:“李维……你能……抱着我吗?”
沉默在黑暗里蔓延。晓芳的心跳得很快,她担心自己越界了,担心李维会觉得她……
“好。”李维的声音响起。
他转过身,手臂轻轻环过她的身体,手掌平贴在她腹部侧面——不是占有性的拥抱,而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
晓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被人这样拥抱。不是酒吧里客人的搂抱,不是赌场里债主的推搡,而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安全的拥抱。
“谢谢……”她哽咽着说。
李维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些。
那一夜,晓芳睡得无比安稳。肚子里十二个宝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安宁,胎动都比平时温柔了许多。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几天后,某个深夜,晓芳忽然在黑暗中开口。
“李维,你睡了吗?”
“没有。”
“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可以。”
晓芳的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律动。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了。
“我爸妈在我十岁那年车祸去世的。”她开始说,声音很轻,“我在亲戚家轮流住,他们对我……不算坏,但也不亲。我从小就长得漂亮,男生们围着我转,女生们排挤我。我习惯了用笑容换礼物,用撒娇换关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后来我去了酒吧工作,客人给我小费,给我买名牌,我就觉得……身体是我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从来没让他们真正碰过我——不是因为我清高,是因为我害怕。我怕一旦给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头。
“然后我染上了赌博。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欠了债,被催债的人……羞辱。”她的喉咙哽住了,那双手在她胸部粗暴揉捏的记忆再次浮现,让她身体一颤。
李维的手臂微微收紧,似无声的安慰。
“所以我接了代孕。我以为我只是在出租子宫,生完孩子拿钱走人,一切就结束了。”晓芳的手在肚子上轻轻抚摸,“但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他们。每一个胎动,每一次互动,都让我越来越爱他们。”
她想转过身,想看看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李维模糊的轮廓。
“李维,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一个怀了十二个孩子的孕妇,却连一个真正碰过她的男人都没有。一个曾经靠身体博关注的人,却从没体验过被人真心拥抱是什么感觉。”
她的声音破碎了:“我现在……好害怕。害怕生完孩子后,你完成任务就走了。害怕我又要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面对没有宝宝们踢动的肚子。我不想再回到那种生活了……真的不想……”
她泣不成声,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剧烈颤抖。
李维没有说话。他用双臂轻轻环抱住她和她巨大的孕肚。他的拥抱很稳,很暖,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把她所有的脆弱和恐惧都容纳进去。
他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她的哭泣渐渐平息,变成抽噎,最后变成平稳的呼吸。
第二天早晨,晓芳醒来时,李维已经起床做好了早餐。小米粥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吃饭时,晓芳低着头,为昨晚的情绪崩溃感到羞耻。但李维平静地开口:
“我和上级沟通过了。任务结束后,我可以继续和你一起生活。”
晓芳猛地抬起头,勺子掉进碗里。
“为……为什么?”她声音颤抖。
李维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温度”的东西。
“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我重新感到了‘爱’的感觉。”他缓缓说,每个字都清晰而慎重,“我喜欢这种感觉。”
晓芳的眼泪再次决堤,但这次是滚烫的,充满希望的泪水。
她伸出手,握住李维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茧,但很温暖。
“那我们说好了。”她哭着笑,“你不准反悔。”
“不反悔。”李维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但很坚定。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桌上简单却温暖的早餐上,洒在晓芳巨大孕肚的柔和曲线上,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个简陋的出租屋,这个曾经只承载着孤独和交易的空间,在这一刻,真正变成了一个家。
而十二个尚未出生的生命,将在这样的爱和守护中,迎来他们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