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一个半月的孕肚,已经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独立的、庄严的国度。

晓芳每天早上醒来——如果那断断续续、被疼痛切割的睡眠还能称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腹部那座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的、活生生的山脉。

皮肤已经被撑到了透明的极限,薄得像一层湿润的糯米纸,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网络清晰得令人心惊,像古老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流。

十二个小生命的轮廓几乎能隔着皮肤被肉眼辨认:这里是一个蜷缩的背脊弧线,那里是一截伸直的腿,更下方是几个挤在一起的小脑袋轮廓。

腹围的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

李维最后一次尝试测量时,软尺需要整整绕三圈,而晓芳的腰背早已无法支撑她站立来完成这个动作。

她现在完全生活在床上,一个被改造得柔软而功能齐全的医疗床,可以调节角度,有防压疮的气垫。

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屈服于这个庞大的孕育。

双臂因为长期托举肚子而肌肉劳损,连抬起手梳头都变得困难。

双腿水肿得发亮,像灌了水的皮囊,皮肤紧绷得仿佛一碰就会破裂。

呼吸永远是不充分的——巨大的子宫挤压着横膈膜,她只能进行短促的浅呼吸,稍微多说几句话就会喘不过气。

但最让李维担忧的,是宝宝们的“过分安静”。

进入第十一个月后,曾经活跃的胎动显着减少了。

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变得极其轻微、极其克制。

晓芳每天只有零星几次能感觉到宝宝们在动,而且那不再是之前有力的踢打,更像是睡梦中翻身的轻蹭。

连假性宫缩都变得罕见——仿佛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宝宝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安静,再安静一点,不要让这个已经濒临极限的容器承受更多压力。

“他们心疼妈妈呢。”晓芳在一次检查后,虚弱地笑着对李维说,“宝宝们知道妈妈很辛苦,所以乖乖的,不乱动,想和妈妈多待一段时间。”

她说这话时,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最上方的弧度,那里是一个宝宝的小屁股轮廓。她的手指极轻地划过,像在抚摸易碎的梦。

李维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力道稳而暖。

这个月,李维的照顾达到了某种极致的、近乎神圣的细致。

因为晓芳完全无法移动,所有的护理都在床上进行。

他每天为她擦洗三次。

不是简单的擦拭,而是用温热的毛巾,一寸一寸、轻柔至极地清洁她庞大的身躯。

从浮肿的脸颊,到胀大到惊人的乳房,乳晕已经深褐如熟透的果实,乳头因为长期充血而敏感疼痛,再到那座巨大的孕肚——他清洁肚皮时,手指的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弄疼那层薄得透明的皮肤。

然后是浮肿的双腿,水肿的脚踝,甚至脚趾缝之间。

每一次清洁都是一场漫长的仪式。

李维全程单膝跪在床边,眼神专注,动作虔诚。

晓芳常常在这个过程中睡着——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被极致呵护带来的安全感,让她的身体终于敢放松警惕。

进食也是。

晓芳现在只能吃流质和半流质食物,李维会用特制的细管,一点一点喂她。

每喂几口,就停下来让她休息,用温毛巾擦去她嘴角的痕迹。

他记得她所有微小的偏好:鱼茸粥要加一点点姜丝去腥,蔬菜糊里的西兰花要打得特别细,炖汤的温度必须刚好入口。

可最珍贵的,不是这些日常的细致,而是他们终于彻底敞开了心扉。

夜里,晓芳因为呼吸困难或疼痛醒来时,总能看到李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不睡觉——或者睡眠方式与常人不同。

他会握着她的手,或者将手掌平贴在她肚皮上,仿佛通过这样的接触,能分担她的痛苦。

“你为什么不睡?”晓芳有一次在凌晨三点醒来,看到他依然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轻声问。

“不需要那么多睡眠。”李维转过头,银白的月光映着他侧脸的轮廓,“而且,我想在你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在。”

晓芳的眼泪无声滑落,没入枕头。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了她对抗疼痛的止痛剂。

而在这个月的某个深夜,当窗外的城市彻底沉睡,只有两人的心跳发出规律的、温柔的嘀嗒声时,李维第一次,真正敞开了心扉。

那晚晓芳的疼痛特别剧烈,不是阵痛,而是一种全身性的、钝重的疲惫和疼痛,李维几次想喊人来急救,但都被晓芳拒绝了,最后,李维只好整夜的坐着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忽然说,声音在凌晨的房间内格外清晰。

晓芳微微转过头,看着他。

“我以前……不是现在这样。”李维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的时空,“我参加过一些实验。非常黑暗的实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晓芳的手背,动作很轻。

“世界发生了一些事,人们被吓到了。或者,有一些人被吓到了,他们害怕世界会出事,所以,他们建立了一些牢笼,然后把人丢进看看会怎么样。”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我也近过那个牢笼,我甚至就是其中的观察者之一,那段日子太黑暗,我甚至感觉我丢失了一部分人性。”

晓芳的手反握紧他。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疼。

“后来发生的事很荒谬,荒谬到我们所有知道事情的人都觉得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疯了。”李维继续说,“后来,我又去了一些地方,那里离这里很远,那里我看过人性最丑陋的一面——那里的人不是人,而是彻底的货物,那里拿活人做实验,后面,我还去了打着长生不老旗号残害婴儿的地方,然后我追踪他们,后来,你也知道,我遇到了你……”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晓芳以为他说完了。

“我身体里,因为那荒谬的事,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的声音更低了,“不是疾病,让我比普通人强壮,恢复能力更快,衰老得更慢,可以说,我死过几次了。而那些经历,让我……很难感受到正常人的情感。快乐,悲伤,爱——这些对我来说,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的目光终于转回晓芳脸上,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痛苦”的东西。

“直到我遇到你。”他说,“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看到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一个人挣扎,却还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们。看到你在疼痛中依然会对宝宝们微笑。看到你明明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强。”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晓芳的脸颊,拭去她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我承认我爱上你了,晓芳。”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房间里炸开,“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责任。是因为……在你身边,我重新感受到了‘温暖’。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在你和宝宝们身边,我重新找到了作为‘人’的感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太孤单了,孤单到我根本不能我自己当做人来看,我就像……一只有人类智慧的动物,不明白有人在等自己回家的感觉是什么滋味。”

晓芳的眼泪决堤般涌出。她想说话,但喉咙被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破碎的抽泣声。

李维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这个姿势亲密得让晓芳浑身颤抖。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拂过她的脸颊,“有一个东西,我必须带你去看看。但必须等宝宝出生后,你身体恢复了。那东西……可能会摧毁你现在的所有认知。但我必须让你知道,因为那和我的过去有关,也和你未来的安全有关。”

晓芳用力摇头,终于挤出声音:“我不怕……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

“我会一直在。”李维承诺,“我保证。”

那晚之后,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李维的照顾里多了一种更深的温柔。

他会在为晓芳清洁身体时,偶尔低头轻吻她肿胀的手背。

会在喂她吃饭时,看着她吞咽的动作,眼神柔软得像在看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会在夜里她疼痛时,不只是握着她的手,而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小心翼翼避开她巨大的肚子,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听他平稳的心跳。

晓芳也彻底敞开了。

她会在疼痛难忍时,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哭泣。

会在梦里惊醒时,第一反应是寻找他的手。

会在意识模糊时,一遍遍喃喃:“李维……别走……别离开我……”

而李维的回答永远是:“我在。永远在。”

这样极限的日子,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第十二个半月的某天凌晨。

晓芳在沉睡中突然被一种陌生的疼痛惊醒。

那不是平常的钝痛,而是一种尖锐的、从腹部深处涌起的收缩感。

她下意识地抓紧床单,呼吸变得急促。

几乎在同一瞬间,李维就醒了——或者说,他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怎么了?”他的手已经放在她肚子上。

“疼……不一样的疼……”晓芳咬着嘴唇,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维立刻拨通了紧急电话,三十分钟内,医疗团队就进入了房间。医生们快速搭建了特制的分娩平台。

“宫缩开始了。虽然很微弱,但这是真正的宫缩。”医生看向李维,“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必须马上接生。”

晓芳在疼痛的间隙抓住医生的手:“我……我想顺产……可以吗?”

医生愣住了:“顺产?十二胞胎?这几乎不可能,风险太大了——”

“我想试试。”晓芳的声音虚弱但坚定,她看向李维,“我想……给李维一个完整的我。不是剖腹产留下的疤痕,而是……完整地,把孩子生下来的我。”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李维的手猛地收紧,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震惊,心疼,还有某种深沉得令人心颤的情感。

医生看向李维,显然希望他劝阻。但李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听她的。你们尽全力协助,但尊重她的选择。”

医疗团队迅速行动起来。房间被调整为产房模式,无影灯亮起,设备就位。晓芳被调整为半卧位,李维坐在床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分娩的过程,漫长而艰难。

宫缩从一开始就很不规律,时强时弱。

晓芳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限,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榨取生命最后的能量。

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病号服,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嘴唇被咬出了血。

李维全程搂着她,一只手让她枕着,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平稳而坚定:“呼吸,晓芳。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吸气……呼气……对,很好。”

“我不行了……”晓芳在又一次宫缩后崩溃哭泣,“我真的不行了……”

“你可以。”李维吻了吻她的发顶,“你是最坚强的妈妈。宝宝们在等你,我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母爱最后的爆发,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努力后,第一个孩子终于降临了。

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产房的紧张气氛。护士快速清理婴儿,然后抱到晓芳面前:“是个男孩,很健康!”

晓芳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眼泪汹涌而出。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那么小,那么软,那么真实。

“宝宝……”她喃喃道,然后看向李维,“我们的……第一个宝宝……”

李维看着那个婴儿,又看看晓芳,喉咙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你很棒。”

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似乎打通了通道。

接下来的分娩虽然依旧艰难,但顺利了许多。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孩子的降生都引来医护人员的小声欢呼。

李维记下了每个孩子出生的时间、性别、体重,手指在晓芳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给她听。

到第十个孩子出生时,晓芳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发黑,只能凭本能跟着李维的声音呼吸、用力。

“最后一个了,晓芳。”李维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得像黑暗中的灯塔,“再坚持一下,最后一个宝宝就要见到妈妈了。”

晓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第十二声啼哭响起。

房间里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掌声。

晓芳瘫在李维怀里,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转动眼珠,看着医护人员忙碌地清理、检查、记录十二个新生儿。

“都……健康吗?”她气若游丝地问。

“都健康!”医生的声音充满喜悦,“十二个宝宝,六男六女,全部健康!这是奇迹!”

晓芳的眼泪再次涌出,这次是纯粹的、极致的幸福。

李维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你做到了,亲爱的。你创造了奇迹。”

医疗团队快速处理后续工作。晓芳虽然极度虚弱,但生命体征稳定。宝宝们被放在特制的多胞胎保温箱里,排成一排,像十二个小天使。

三天后,晓芳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至少能坐起来,能抱着宝宝们喂奶了——虽然一次只能喂一个,但轮流喂奶的过程让她感到无比幸福。

第七天,李维对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去一个更安全、更适合你和宝宝们恢复的地方。”

晓芳看着这个已经被改造成产房的出租屋,这里见证了她的极限,她的痛苦,她的新生,她的爱。

“好。”她轻声说。

转移进行得很隐秘。

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医疗车停在楼下,李维小心地将晓芳抱上车,医护人员则将十二个保温箱稳妥地安置在车内的恒温区域。

豆豆也被带上了,它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安静地趴在晓芳脚边。

车子启动,穿过熟悉的街道,驶向城市的另一端,最终进入了一架漆黑的飞机,飞机在晓芳惊讶的目光中载着他们飞往了某个基地。

那里的建筑低调而现代化,内部将会有顶级的医疗和产后恢复设施。

当晓芳被安置在宽敞明亮的房间,看着十二个宝宝在专业的育儿室里被精心照料时,她终于感到了彻底的安心。

李维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我们到家了。”他说,“真正的家。”

晓芳看着他,看着这个从陌生人变成守护者,再变成爱人的男人,看着育儿室里她和他的十二个孩子,眼泪再次盈眶。

这一次,是圆满的、幸福的眼泪。

“嗯。”她微笑着流泪,“我们到家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温暖而明亮。

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十二个新生命开始了他们的人生。

而创造了他们的母亲,和她选择的爱人,也将在这里,开始他们新的篇章。

曾经的迷失,曾经的痛苦,曾经的交易,都在爱与生命的奇迹中,被彻底救赎。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