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生活,对晓芳而言,像是从一个极端踏入了另一个极端。
曾经是城市里喧嚣的人声、出租屋的狭窄窘迫、孕期的沉重与不安;如今却是银灰色走廊无尽的延伸、气压门开合时轻微的嘶鸣、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的消毒水与臭氧混合的冷冽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精确、高效、安静得令人心悸。
最初的六个月,晓芳更多时间待在分配给她的生活房间。
那是一个约八十平米的套间,装修简约到近乎性冷淡,但设施齐全——恒温恒湿系统、模拟自然光的照明、随时呼唤的医疗人员和营养完美的精致食物。
窗外的“风景”是顶级模拟设备的虚拟投影,可以根据程序切换成森林、海洋或星空,但晓芳很少打开,她更愿意看着实时的监控画面——育儿室里,十二个宝宝在专业护理员的照料下健康成长。
李维很忙。
他很多时候只是说出去工作,这几乎要离开晓芳一整天。
但无论多忙,他每天至少会陪晓芳和孩子们两小时。
他会笨拙地抱着一个宝宝喂奶,会耐心地听晓芳絮叨孩子们今天的细微变化,会在深夜她因噩梦惊醒时,立刻将她拥入怀中。
这六个月,也是晓芳身体恢复和适应的时间。
分娩十二胞胎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巨大损耗,即便有顶尖医疗和营养支持,她依旧常常感到疲惫;腰腹的皮肤松弛,妊娠纹如银色的藤蔓缠绕。
她偶尔会对着镜子发呆,手指划过那些痕迹,眼神复杂。
李维总会在这时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声音平静却坚定:“很美。这些都是你创造奇迹的勋章。”
晓芳会红了眼眶,转身埋进他怀里。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善言辞,但每一句都是真心。
然而,生活区的温馨只是这座庞大冰山露出的一角。
晓芳能感觉到李维身上挥之不去的凝重,以及这座基地深处隐隐传来的、非人的压迫感。
她问过几次,李维总是简单带过:“一些后续工作,很快就好。”
直到那天,李维牵着她的手,穿过一道道需要多重验证的气密门,走向基地最核心、防护最森严的区域。
“今天,带你看点东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也是时候,告诉你所有事了。”
晓芳的心跳莫名加快。她握紧李维的手,指尖冰凉。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弧形合金门前。
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和生物识别装置。
李维完成验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比生活区更冷、更干燥、带着金属和某种难以言喻“空旷”感的气流涌出。
门后是一个半球形的巨大空间,弧形的墙壁是某种深色的单向玻璃,俯瞰着下方一个灯火通明的封闭舱室。
舱室中央,一个约三米高、表面布满狰狞裂痕和烧灼痕迹的漆黑生物体,被无数粗大的管线在巨量液氮里固定着。
即使隔着厚厚的屏障,晓芳也能感觉到那东西散发出的、令人本能排斥的“非地球”气息。
“这是……”晓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我们叫它‘信使的宇航服’,或者说,外壳。”李维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那个破损的造物上,语气平静得像在介绍一件博物馆展品,“十五年前,它随着一颗陨石坠落。里面装着那个……试图和我们沟通的外星生命。”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晓芳苍白的脸:“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颠覆你的认知。但每一件,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李维用尽可能平实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晓芳只在最荒诞的科幻电影里听过的故事:星际威胁的误判,全球性的生育力恐慌与实验,那座人性炼狱般的实验城市,天堂岛的生物改造,最后与“信使”的接触以及它留下的“优化”。
他讲得很冷静,甚至有些抽离,像在陈述别人的病历。但晓芳听得到那些平静话语下的惊涛骇浪。
当李维说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尤其是说到基因层面的“优化”,说到生殖隔离和可能漫长的寿命时,他轻轻卷起袖子,露出了小臂。
然后,他用一把消过毒的战术匕首,在晓芳惊恐的注视下,平静地划开了自己的皮肤。
刀刃划过,鲜血涌出。晓芳差点尖叫出声,下意识想扑过去按住伤口。
但下一刻,她僵住了。
伤口没有继续流血。
肌肉纤维肉眼可见地蠕动、对接,皮肤边缘像有生命的拉链,缓缓合拢。
不到几分钟,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新肉痕迹,在李维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李维放下袖子,看向晓芳,眼神里有一丝罕见的忐忑:“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现在,不再是……完全的人类了。”
晓芳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向下方那个破损的外星造物,再看向李维手臂上已然消失的伤口。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一时无法思考,无法反应。
李维等了一会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冷僵硬。
“先回去休息吧。”他低声说。
回生活区的路上,晓芳一言不发。她只是紧紧握着李维的手,握得指节发白,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银灰色的墙壁。
接下来的两天,晓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她不见李维,也不见孩子们——只是通过监控看着育儿室的画面。
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她只动了一点。
大多数时间,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虚拟窗外设定的星空投影,眼神失焦,仿佛灵魂被抽离。
李维没有强行闯入。
他每天准时把餐点放在门口,轻轻敲两下门,然后离开。
他会在育儿室待更久,抱着孩子们,低声对他们说话,眼神却总是飘向生活区的方向。
姜主任来过一次,隔着门对晓芳说:“给他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晓芳没有回应。
第三天早晨,李维照例将早餐放在门口。
但这一次,餐盘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手工粗糙的木头盒子。
那是他用基地维修区的边角料,一点点打磨、拼接而成的,没有上漆,保留着木材原始的纹理和香气。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门开了。
晓芳站在门内。
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两天不见,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尖了,衬得那双总是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大,也更脆弱。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木头盒子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李维。
李维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如果你……接受不……”
晓芳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滚落。
她没有去擦,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滴在衣襟上。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然后猛地扑进李维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
那不是委屈的哭,不是恐惧的哭,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所有心疼和悲伤都哭出来的恸哭。
她的肩膀剧烈颤抖,哭声压抑而破碎,像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李维被她撞得后退半步,随即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身体。他不敢用力,仿佛怀里是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你……可以……”他刚开口,就被晓芳打断。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晓芳哭着,声音闷在他胸前,含糊不清却字字锥心,“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那些什么外星人……什么地球会不会毁灭……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你啊!”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手指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划过他紧抿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
“你知道我这两天在想什么吗?”她哽咽着,眼泪成串地掉,“我在想……你被那些人打的时候有多疼……你被那个外星东西钻进身体的时候有多怕……你在那个鬼地方看着那些孕妇被折磨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她哭得喘不过气,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我还恨……恨我自己为什么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只能陪你几十年……你以后要活那么久……那么久……一个人怎么办……谁会记得你以前也是个会痛会怕的普通人……谁会在我走了之后……还在夜里抱着你……告诉你别怕……”
她说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哭得浑身发抖:“还有孩子……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了……我……”
李维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些被冰封的、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不存在的情感,被晓芳滚烫的眼泪和话语彻底击碎、融化。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晓芳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把脸埋进她带着洗发水香气的发丝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
“……傻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压抑的哽咽,“有你在的几十年……会比没有你的几百年……强太多了。”
这句话让晓芳哭得更凶。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只是哭。
不知过了多久,晓芳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李维稍稍松开她,用手掌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晓芳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红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很认真地问:“你……那时候,疼吗?”
李维沉默了一下,诚实地点头:“疼。”
“哪里最疼?”
“……骨头长出来的时候。”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剥落的时候。”
晓芳的眼泪又涌上来,但她强忍着,用力吸了吸鼻子:“以后……还会出那种任务吗?”
李维没有隐瞒:“会。现在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晓芳低下头,咬住嘴唇,半晌,才小声说:“那……能带点止痛药吗?我听说……很疼……”
李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他摇头,声音轻柔:“我的身体排斥外来药物,没用。”
晓芳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她不再说话,只是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像藤蔓缠住大树。
“那我……我帮你记着。”她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每次你疼的时候,你就回来……我抱着你。我可能治不好疼……但我可以陪你疼。李维,你记住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你去哪儿,我都等你回来。你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就算……就算我只能陪你几十年,这几十年的每一天,你都得给我好好记住……你是被我爱着的,你不是一个人。”
李维闭上眼睛,将她更紧地拥住。
在这个冰冷的技术基地里,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面前,这个女孩用最纯粹的眼泪和最笨拙的情话,为他筑起了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好。”他低声承诺,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我记住了。”
那天之后,晓芳似乎放下了所有心结。
她开始更积极地参与基地的生活,跟着护理员学习更专业的育儿知识,甚至主动去医疗区了解李维身体监测的数据——虽然看不太懂,但她努力记住那些复杂的术语和指标。
她也正式认识了姜主任。
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协同会议后,姜主任特意来找晓芳。
她依旧穿着利落的制服,黑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看着晓芳的眼神里,少了以往的锐利,多了几分温和的审视。
“李维变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我的责任,从那个实验城市出来以后,他就越来越不像人了,加上后面他还被那个外星生物改造。”姜主任开门见山,语气却并不让人反感,“你来了之后,他眼里总算有点‘人’气了。这很好。”
晓芳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小声说:“谢谢主任。”
姜主任摆摆手:“谢什么。我找你是想提醒你——李维的工作性质特殊,以后可能还会离开执行任务。时间不定,他死不了是没错,但你也知道,那些任务……他不去就会有更多人死……你要有心理准备。”
晓芳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他跟我说了。”
“不害怕?”
“怕。”晓芳诚实地点头,“但怕也得过。他在为很重要的事拼命,我不能拖他后腿。我能做的……就是在这里,把家守好,让他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知道有个地方在等他,有盏灯是为他亮的。”
姜主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拍了拍晓芳的肩膀,力道不重:“行。有你这话,我放心了。那小子……运气不错。”
晓芳脸红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问:“主任,李维说他的身体不能用止痛药,那……真的没什么办法能让他不那么疼吗?他上次说骨头……”
姜主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他的身体代谢和修复机制已经完全不同于正常生物了。常规药物要么无效,要么会被当成‘异物’迅速分解排出,甚至可能引发剧烈的排异反应。我们试过几种特制的生物镇静剂,效果也微乎其微。疼……目前看来,只能靠他自己扛。”
晓芳的眼眶瞬间又红了,但她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小声却固执地说:“那我……我就抱他紧一点。听说拥抱能刺激分泌什么……内啡肽?是叫这个吧?那个能止痛的。”
姜主任愣了一下,随即难得地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虽然很淡:“嗯,也许你的拥抱,比什么药都管用。”
这句带着调侃意味的话,却让晓芳当了真。
从那天起,只要李维结束工作回来,无论多累,晓芳都会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长时间的拥抱。
她会把脸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手臂环着他的腰,用力到仿佛想把自己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给他。
起初李维有些不习惯,身体僵硬。
但很快,他开始期待这个拥抱。
在结束了一天的研究之后,这个带着洗发水香气和体温的拥抱,像是最有效的净化仪式,能洗去他一身疲惫和血腥。
晚上,孩子们睡下后,他们会相拥着坐在生活区的沙发上,看着虚拟窗外的星图。
晓芳会蜷在李维怀里,手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的扣子,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李维,你说那个‘信使’的家乡,星星是不是也长这样?”
“可能吧。”
“那它们……真的不会打架吗?”
“据它说是的。”
“真好……要是我们这里也能那样就好了。”
李维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也许以后会。”
晓芳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跪坐在沙发上,面对着他,表情异常认真:“李维,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以后……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有多危险,你都得想着,我和孩子们在这里等你。”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一个人了。你的命,有一半是我的,你不能随便浪费,知道吗?”
李维看着她在柔和灯光下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爱意和不容置疑的占有,像暖流一样包裹住他。
他握住她捧着自己脸的手,郑重地点头:“知道。”
晓芳似乎还不放心,又补充道:“还有,疼的时候……别硬撑。回来,我抱着你。虽然可能没啥用……但两个人疼,总比一个人疼好受点,对吧?”
这句有点孩子气的话,让李维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将她拉回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低哑:“嗯。你说的对。”
星空在虚拟窗外缓缓流转,基地深处隐约传来机器的低鸣。
在这个被重重防护和秘密包裹的钢铁堡垒里,在这个充满未知与危机的时代缝隙中,两个人紧紧依偎。
一个曾迷失于欲望与孤独,一个曾冰封于黑暗与责任。
他们都不完美,都带着满身伤痕和异于常人的印记。
但此刻,在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中,他们找到了最原始的救赎——不是宏大的理想,不是拯救世界的使命,仅仅是我在,你在,我们在。
爱或许不能治愈所有的疼痛,不能消除所有的风险,不能填平物种的鸿沟。
但它能让人在疼痛时有可以依靠的怀抱,在风险前有必须回来的理由,在漫长的、可能孤独的生命里,拥有几十年烟火气十足的温暖记忆。
对李维而言,这已经足够。
对晓芳而言,这便是全部。
窗外,星光寂寂,仿佛在无声见证着,这微小而坚韧的人间誓约。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