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下国

枯萎了的迷迭香在摇曳,她爬行在尘土之上,对环绕周身的哀愁和美感一无所知。

自诞生于世以来,她日夜与家畜们一同生活,鸡、鸭、猪。

她在它们留下的粪便上偷窃它们的食物,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类的驱赶,穿行在沼泽、水沟和污泥的世界中。

人开始变少,尸体到处都是,昨天是天敌,今天是食物。

有一天,她找到了可以长久栖息的地方,一个黑暗之地。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在滴落,沉积的污水上飘着绿藻,她活在永恒的雨天里。

她不担心果腹的问题,因为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会把更多的人带来,关在这里。

这些人的身上布满了白色的疔子,总是缩在角落里痛苦地咳嗽和发抖,诉说着未完成的心愿。

她无动于衷地听,耐心地在黑暗中等着。

人死去后,她爬到他们行将腐败的身上,将肉、蛆虫与他们遗留的愿望一同吞入腹中。

死人越来越多,她继续不知节制地吃,鲜红的液体从嘴边流下来,直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饕餮盛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本能之外的东西在呼之欲出。

更多的同伴来了,聚集在她身边,她是多雨之国的君王,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

……

背后有某种外力狠狠扯了她一把,艾莉雅像个被从羊水囊里强行拽出来的婴儿一样,自那片恶臭和黏腻中再度被带回明亮的世界。

她摔在旅馆厨房的地板上,肩膀几乎都要被这一系列动作震得脱臼。

罪魁祸首的手里牵着一条连在他马裤腰带上的猎钩绳索。

这是贵族和富人打猎时专门用来勾住和拖拽猎物的工具,刚才修兰用火枪顶着艾莉雅的腰时,顺势将猎钩挂在了她的衣服上。

看着在地上干呕、浑身黏腻的艾莉雅,修兰毫不在意地吹了个口哨,“真抱歉,差点就让修女小姐被吃掉了。”

但说这话的同时,他已单手举起火枪,对着因为尝试捕食而暴露出尾结的怪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迄今为止,人们对于怪物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这些生物的出现往往毫无征兆,形态和能力也都各异。

能够确定的是,它们一定都有某种现实中的“原型”,并且会继承原型的诸多特性。

因此,捕杀怪物时,猎人只能够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对原型的了解来设计战术。

这也是修兰选择先攻击尾结部分的原因:对啮齿类动物来说,尾巴受伤会影响其行动能力和向同类传递信号的能力。

再不济,也可以打散老鼠们的联结,然后再分开杀死它们。

果然,随着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怪物的尾结被打中,发出惨叫,彼此脱离彼此,拖着受伤的尾巴四散逃走。

“艾利亚,跟我一起下去。”修兰说着,迅速重新为火枪上膛,准备亲自跳下去追击怪物。

但突然之间,某些令人不安的窸窣之声自墙内传出,乍听起来,似乎只像是隔壁有人低声絮语。

但整座旅馆的建筑本身开始震动,并且震动很快变得越来越剧烈,连带着老旧的木梁也随之摇晃,有灰尘与碎屑不断落下。

修兰脸色一变,“该死!”

他起身想要躲开,却意识到自己腰上的猎钩仍然挂在艾莉雅的衣服上。

轰然一声,是四周的木墙再也无法承受住压力,就这样爆裂开来,上百只老鼠嘶叫着从裂缝中奔出,如黑色的浪潮涌来,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不知来自哪个纪元的污秽泥泞。

厨房的地板骤然塌陷,世界的重力像被抽离,他们在飞溅的木屑和灰土中一起坠落下去。

一个冰凉的物体在拍打艾莉雅的脸,让她感到有些难受。她无意识地嘤咛了几声,翻了个身,避开了那东西。

修兰眯起眼,枪管沿着艾莉雅的背滑到她的腰部,再次用力推了推她。

艾莉雅这才微微睁开眼,剧痛立刻从四肢的每一处传来。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呻吟着坐起来,等待眼睛适应了昏暗,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散发着恶臭的、狭长幽暗的空洞之中,看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一个隧道,不知通往何处。

在她身旁是一座废墟,堵住了原本地道与旅馆厨房连接的洞,艾莉雅隐约在废墟中认出了木梁、瓦砾和一些厨房用具的残骸,其间还夹杂着不少老鼠的尸体。

艾莉雅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还好,头巾还在,但原本就不干净的修女服已经被刮得相当残破,露出黑色布料下的白色内衬来,她立刻把腿缩起来,这个动作让她右边的膝盖升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修兰。

他暗金色的头发很凌乱,上头沾着不少木屑和灰土,猎装外套已经不知到何处去了,上身只穿着浅褐色的衬衫和马甲,衬衫的袖口被他卷起,手上有擦伤的痕迹。

连续两次坠落的恐惧和被吞噬的瞬间所产生的诡异幻觉,让艾莉雅仍然处在迷茫的状态中。她喃喃问道:“发生什么了?”

“怪物被我打中之后,四散逃离,惊动了寄居在旅馆墙内的老鼠,导致旅馆坍塌。旅馆的建筑老旧,木墙的下方就是这个地下空间的承重结构,我猜,老鼠们很早就咬空了一半的墙体,怪物也是借助那里通行于地上和地下的。然后,是我从废墟里把你拖出来的,不用谢。”

一些更早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艾莉雅忍不住感到愤慨,颤抖着声音说:“你……最开始把我推下来!”

修兰毫无歉意地说:“没错,你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了。”

辉教教义说“勿存嫌憎”。

艾莉雅咬着嘴唇,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祷告。

不理他就好了……

但修兰已经背着火枪,转身离开。

艾莉雅迟疑了一会,问:“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地道中,也足以让修兰听得很清楚了。

他回头,看见她还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头巾已经歪掉了,露出几缕凌乱的黑发来,细瘦的肩膀则胆怯地耸起,配合那身残破肮脏、丑陋笨拙的黑色修女服,整个人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

“找出去的路。你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说明这里不是彻底被封死的洞,所以有光线能进来。”

他甩下这句解释,就继续往前走了,黑色马靴踩在飘着绿藻的污水上,激起一阵阵回音。

见他不看她了,艾莉雅才敢掀起修女服的下摆,查看了一下右边膝盖的情况,发现那里果然在流血,把白色的内衬裤都染红了。

她咬咬牙,忍着疼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在她头顶上,一双小小的、猩红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们,而后无声地消失在地道顶部的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