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鼠王

修兰说的没错,这里的确有能让外界光源进来的地方。

只是走了几步,艾莉雅便清楚地看见,在地道上方其实有一些非常细小的裂缝,遥远的暖黄色光束透过那些裂缝射进来,又在阴暗的地下冷去。

而正是借着这点光,艾莉雅看见了旁边石墙上凹凸不平的刻字:

祂是多雨之国的君王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她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个……”艾莉雅轻声开口。

修兰还在继续往前走。

“猎人先生!”她鼓起勇气,提高了一点声音。

修兰停下来转身看她,“我不聋,第一次就听见了。”

“几百年前,这里应该是一个瘟疫洞。”艾莉雅指了指那两行刻字,说。

“你确定?”

艾莉雅少有地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别的不敢说,但与辉教历史相关的一切,她是烂熟于心的。

她认真地解释道:“在古代的一座城市,人们崇拜异教偶像,于是神明降下一年三百天的雨和瘟疫作为惩罚。所以,在大瘟疫时期,医生会将病人带到洞里关着,并在墙上刻下这句经谕,警醒他们下一世要敬畏神明,否则,就会再次遭受惩罚。”

她不知道的是,已有医学家提出假设——大约六百年前,远征军队被某种生活在草原地带的未知生物啮咬,病菌在暗红色的血液中一路潜行繁殖,使原本寂静的细胞开始分裂、肿胀;幸存的士兵们将死亡带回自己的国家,再经由鼠群传播。

灭顶之灾。

当然,目前为止,以上只是假设;当然,教会谴责这样渎神的解释。

修兰面无表情地说:“好的,那感谢你提供了一个无趣且荒谬的睡前故事。很可惜,知道这一点,对我们毫无帮助。”

意识到自己果然没有组织好表达的语序,艾莉雅有点着急,“不是的,请听我说完。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因为这句话,瘟疫洞都会建在河流附近,通风口连着河……”

修兰没想到她确实能讲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来,因此这次倒是没有用冷嘲热讽来回应,但依旧无情地为她指出了一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周身的环境会远要更潮湿,但这里的石壁干燥粗糙,只有地上有一些水洼,估计只是雨后渗下来的积水而已——而且,你闻一闻空气里的味道。”

艾莉雅努力吸了几下鼻子,修兰看了,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鼻尖上还有灰,看着跟只小脏狗一样。

“别闻了,跟我继续向前走就知道了。”

艾莉雅跟着他往前走,留意到周身石壁的材质似乎开始变得不同,看起来要更新一些。

然后,只是大约两分钟后,她就完全理解了修兰的意思,即使这里数百年前有河流,也大约早被蒸汽水泵抽干了。

无论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残余的硫磺味,还是横倒在地上的老旧矿车和安全灯,都说明这里是一条矿道,或许最初在挖掘时,矿工们意外挖通了古老的瘟疫洞,导致两个地道连接在了一起。

修兰和艾莉雅站到黑漆漆的矿道中央,查看着四周的情况。

在他们头顶,一扇锈迹斑斑的排水阀门横在矿道梁之上——煤层大多靠近河道,因此为了开采,必须要先把水抽干。

在旁边,还有一个布满灰尘的闸门,上头画着一个骷髅头,看起来是用于排放瓦斯的。

不幸的是,竖井的入口处已经被石块封住,且看起来不像能用人力打开。

在矿场,一处煤层被挖光后,该处的矿井就会被关闭和封死,光是在雷恩镇,这种使用完后被废弃的矿井就已经有好几个。

修兰看了眼垂头丧气的艾莉雅,突然问:“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她的神情立刻变得慌张。

“修女小姐,你在后面蹒跚得像只刚学走路的鸭子,想注意不到都难。”

意识到自己瞒不过去,艾莉雅缩了缩脖子,“我的膝盖受了一点伤,在流血,但其实还好……”

“为什么前面不讲?”修兰难得感到有些好奇。

艾莉雅移开视线,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我怕你把我扔在那里,让我自己等死。”

像那只跛了脚的信天翁,或是被人们遗弃在旅馆里、独自被怪物享用的车夫。

适者生存,她这种没有任何突出能力的生物,在关键时刻拖后腿,是一定会被旁人毫不犹豫地抛弃的。

修兰一直没有说话,艾莉雅立刻就后悔和他讲了刚才那句心里话——大约又要被嘲笑了。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神十分冰凉,正死死盯着她身后某处,手则在以极慢的速度,轻轻抚上火枪的背带。

他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别——动。”

艾莉雅的身体僵在那里,在绝对的安静之中,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背后怪物逐渐靠近的声音,那是数十只细爪轻轻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修兰猛地拉开保险栓的瞬间,那声音也骤然加速,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裹挟着地道中的阴风朝他们奔来。

艾莉雅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剧痛,向修兰身后跑去,背靠在矿梁上喘着气。

看着那明明受了伤、尾巴却又再度缠绕在一起的可怕怪物,她忍住大声尖叫的冲动,反复在心中默念着祷告。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

而对修兰来说,他有自己更信任的神明。

他眼神锐利,将火枪举到肩上,对准怪物的尾结,扣下扳机。

但是,轻轻的“啪”的一声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熟悉的震耳欲聋的枪响和随之而来的白烟。

哑火!

火枪或许在刚才的坠落中受损了,或是被尘土堵住了枪膛。

意识到更为危险的近身搏杀不可避免,修兰的嘴里吐出一句低低的咒骂,眼见怪物已经正面扑了过来,他不得不转而用枪筒狠狠朝鼠身砸去。

怪物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几只老鼠的脑袋上随之飞溅出了血珠。

这一下力气的确凶狠,但仍然不足以逼退它,只是几秒之后,它又重振旗鼓,爪子示威般刮着地面,再度朝他的方向冲来。

修兰见状,一边后退,一边抛出腰间的猎钩。钩子准确地卡在了其中一只老鼠身上,它立刻发出嘶嘶惨叫,声回荡在幽深的矿道内。

这拖慢了怪物的整体速度,修兰又迅速解开腰间的黄铜钩柄,扔到艾莉雅的面前。

“艾莉雅!把这个绑在矿车上!”

听他突然直接喊自己的名字,艾莉雅一下甚至未能反应过来。

“发什么呆?!别告诉我你连死结都……”

他一边吼道,一边从马靴中抽出一把弯形猎刀,却并没有攻击怪物本身,而是反手狠狠斩向刚才一直在跟踪他们的小侦查鼠。

“不——会——打!”

侦查鼠来不及发出嘶喊,身体就被冰冷的刀刃一分为二,一时间,血肉四溅。它之前吃得很饱。

艾莉雅颤抖着扑到地上去捡钩柄,粗糙的煤渣和沙砾压着她膝盖受伤的地方,痛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将钩柄连着的绳索紧紧绑在矿车的扶手上,然后对修兰大声喊道:“我绑好了!”

听见她的话,修兰不再恋战,立刻牵着绳索朝矿车的方向跑去,试图引诱怪物过来,然后借助矿车的力量撞击其身体。

但就在这时,比火枪哑火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挣脱铁钩的束缚,其中一只老鼠竟然咬住了那只被勾住的老鼠,尖锐的牙齿狠狠刺入黑色毛皮之下,就这样活生生地将自己同伴的身体咬断。

骨骼的碎裂声在矿道里回荡,残余的鼠身被那只老鼠吐出,在空中抛出血色的弧线。然后,剩余几双红色的眼神锁定在艾莉雅身上。

她已没有心思去看修兰现在的情况,这个景象足以让她魂飞魄散。

头上突然传来咔哒的声音,一股冷风灌进来,艾莉雅惊恐地抬头,发现头顶那扇老旧的排水阀门竟然被什么人打开了。

嘶的一声,一只手划开了一根白磷火柴,照亮一对宝石般的异瞳,以及半边黑暗的矿道。

艾利亚正单膝跪在阀门口,神情冷静地看着她,在灼灼火光的映照之中,他开口,对她说了一个词。

“趴下。”

艾莉雅蜷曲着倒下,抱着头不停地发抖,嘴中默念着自己记得的所有祷告语。

她听见一些轻微的震动声,然后闻见一股有些刺鼻和沉重的味道,她意识到,或许是井内排放瓦斯的旧闸门被人打开了,残留在其中的气体流了出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又似乎发生得很慢。

她看见燃烧着的火柴被丢了下来,像一只死去的蝴蝶般旋转坠落。

火焰接触到半空中的无色气体的一瞬间,在她面前化作一片蓝色的鬼火。

放出的瓦斯气体并不多,但对于正扑过来的怪物来说,一切已经太晚。

蓝色的火焰卷上它的皮毛,它尖叫着后退,胡乱摆动着自己硕大的身躯,几张嘴齐齐发出凄厉的哭号,震得艾莉雅的耳膜都嗡鸣作响。

……

然后,惊人的幻觉再次出现了。

枯萎的迷迭香。

黑暗的地下,永恒的雨天。

血、肉、蛆虫,一起进入她的嘴里,如此美味。

她仿佛和身为艾莉雅的自己剥离开来,变成了另一种生物,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例如……六百年以前。

那时,她的名字叫鼠王,是多雨之国的君王,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