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星坪位于长乐天西侧一隅,曾是仙舟匠人们切磋技艺、展示奇巧造物的雅集之地。
如今虽不复往日盛景,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依然风韵犹存,只是因疏于打理而多了几分寂寥。
午后的阳光透过错落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野草与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
若非偶尔从废弃楼阁深处传来几声令人不安的嘶鸣,这里倒算得上是个清幽的散步佳所。
“听到了吗?就在那座‘揽月楼’里。”彦卿侧耳倾听,压低了声音,湛蓝的眼眸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他身姿轻盈地蹲在一处假山后,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整个人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云璃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巨大银杏树下,双手抱胸,姿态闲散。
她用赤着的脚尖不耐烦地碾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听到彦卿的话,她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朝那座三层高的木制阁楼瞥了一眼。
“听到了。一群小虫子在开会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以为然,“直接冲进去,一剑一个,不出十息就能解决战斗。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领赏,各走各的阳关道。”
“胡闹!”彦卿立刻回头,压低声音斥责道,“你这是打草惊蛇!万一里面有更厉害的家伙,或者它们四散而逃,引来更多麻烦怎么办?为将者,谋定而后动,岂能如此鲁莽!”
“为将者?小屁孩,你才多大,就学你家将军的口吻说话。”云璃撇了撇嘴,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嘲讽,“依我看,你就是胆子小。瞻前顾后,磨磨蹭蹭,等你的‘万全之策’想好了,那些孽物说不定都吃饱喝足,生儿育女去了。”
“你……!”彦卿的脸又一次被气得通红。
他发现自己的修养和冷静,在这个红发赤足的少女面前,总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与她争辩的冲动,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任务上。
“听着,我已经探查过了。”他指着揽月楼周围的地形,以一种不容置喙的专业口吻说道,“这座楼共有三处出口,正门,后窗,以及东侧的一个通风道。我会用‘智剑连衡’布下剑阵,封锁后窗与通风道,将所有孽物都驱赶到正门。你守在正门,等我的信号,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他说完,用一种“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你只要照做就行”的眼神看着云璃。
云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他计划的可行性。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在阳光下微微眯起,像一只慵懒却随时可能亮出爪子的猫科动物。
彦卿见她不语,以为她终于被自己的专业素养所折服,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小小的得意。
*哼,到底还是个没经验的野丫头,在真正的战术面前,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了吧。*
然而,他这份得意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太慢了。”
云璃突然开口,声音清脆而果断。
“什么?”彦卿一愣。
“我说,你的计划,太——慢——了!”云璃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然后,在彦卿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将身后的巨剑【老铁】扛在了肩上。
那与她娇小身形完全不符的沉重武器,在她手中却仿佛轻若无物。
“我的方法,更快,更直接,也更有效。”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而狂野。
“喂!你要干什么?!”彦卿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云璃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腿猛地一蹬地面,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裹挟着无可阻挡的气势,直直地朝着揽月楼的正门冲了过去!
“站住!你这个疯子!”彦卿的惊呼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看我把你们这些丑八怪的老巢,砸个稀巴烂!”
伴随着少女豪迈的宣言,巨大的【老铁】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撕裂空气的弧线,带着万钧雷霆之势,狠狠地砸向了揽月楼那扇雕花木门!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脆弱的木门连同半面墙壁,在【老铁】狂暴的力量下瞬间化为齑粉。
木屑与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视线。
紧接着,从被砸开的大洞里,传来了十几只丰饶孽物惊恐而愤怒的尖啸!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假山后的彦卿气得浑身发抖,他精心策划的“瓮中捉鳖”大计,就这样被一剑砸了个粉碎。
烟尘中,云璃的身影傲然而立。
她挥舞着巨剑,每一次挥动都卷起强劲的罡风,将那些试图扑上来的“畸生种”砸得骨断筋折,汁液横飞。
她的战斗方式直接、粗暴,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美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要将一切不洁之物焚烧殆尽。
然而,正如彦卿所料,骚乱惊动了楼内所有的孽物。
十几只行动敏捷的“造化者”没有选择与云璃硬碰硬,而是尖叫着从被彦卿计划封锁的后窗和通风道四散奔逃!
“该死!”彦卿暗骂一声,再也顾不上生气。他身形一动,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腰间佩剑瞬间出鞘,分化为六柄闪烁着寒光的飞剑。
“追!”他低喝一声,六柄飞剑立刻分头行动,如同长了眼睛的猎鹰,精准地朝着那些逃窜的孽物追击而去。
云璃也注意到了逃跑的敌人,她一剑将面前最后一只“畸生种”砸成肉泥,然后扛着【老铁】,看也不看彦卿,便朝着孽物逃窜最密集的方向追了过去。
“别跟丢了,小矮子!”她还不忘回头挑衅一句。
“管好你自己吧,野丫头!”彦卿毫不客气地回敬。
原本可以轻松解决的清剿任务,因为两人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和互不相让的倔强,瞬间变成了一场混乱的追逐战。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
回星坪的深处,是一片废弃的私家园林。
曾经精心打理的池塘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池底;假山上的藤蔓野蛮生长,几乎覆盖了山石本来的面貌。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潮湿的气息。
彦卿和云璃一前一后地追进了这片园林。
彦卿的飞剑已经解决了大部分逃窜的孽物,但仍有两三只最为狡猾的,钻进了这座地形复杂的废园,不见了踪影。
“都怪你!”彦卿喘着气,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忍不住抱怨,“非要用你那愚蠢的蛮力,现在好了,我们得在这堆破烂里跟它们玩捉迷藏!”
“你还有脸说我?”云璃扛着【老铁】,毫不示弱地反驳,“你的剑阵要是能快一点,它们早就被我一锅端了!说到底还是你太慢!”
“强词夺理!”
“你血口喷人!”
两人又习惯性地吵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变得异常安静,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正从园林深处弥漫开来。
突然,一道黑影从一旁的假山后闪电般射出,直扑云璃的侧后方!
那是一只体型远比之前遇到的“造化者”要大上一圈的孽物。
它的外形如同蜥蜴,却长着四只镰刀般的利爪,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不断变幻着色彩的粘液,正是更为狡猾和危险的“幻形”孽物!
它潜伏许久,终于抓住了云璃因争吵而分神的瞬间,发动了致命的偷袭!
“小心!”
彦卿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在看清那孽物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甚至来不及召回飞剑,也来不及思考任何战术。
他只知道,不能让那个红发赤足的、总是气得他跳脚的女孩受伤。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瞬身!”
金光一闪,彦卿的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云璃的身侧,挡在了那只“幻形”孽物的攻击路线上。
“噗嗤——!”
锋利的毒爪撕裂了衣物,深深地嵌入了血肉之中。
一声沉闷的痛哼。
云璃被彦卿猛地一推,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当她惊愕地回过头时,看到的是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彦卿挡在她面前,左臂的衣袖被完全撕裂,四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黑色的血液。
那只“幻形”孽物的毒爪,正牢牢地嵌在他的臂骨上。
剧烈的疼痛让彦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依然紧咬着牙,右手紧握着剑柄,没有后退一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云璃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手臂上那狰狞可怖的伤口,看着他明明痛得快要站不稳,却依旧挺直的、守护着她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骄傲、好胜和戏谑。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震惊、自责,以及一股熊熊燃烧的、几乎要将她自己也吞噬的滔天怒火。
“你……”她的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发什么呆?”彦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有些沙哑,“快……动手!它的弱点……在腹部那块白斑!”
他用尽全力,右手手腕一转,剑锋向上猛地一挑,迫使那孽物松开了爪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彦卿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唤醒了呆滞中的云璃。
她深吸一口气,那双熔岩般的眼瞳中,燃烧起了从未有过的、冷静而专注的火焰。
“你……退后!”她低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颤抖。
这一次,她没有再鲁莽地冲锋。
她双手紧握着【老铁】的剑柄,赤着的双脚在地面上稳稳地扎下了根。
她整个人的气势都在发生改变,从一团狂野的火焰,凝聚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静,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彦卿捂着受伤的手臂,迅速向后退开。
他能感觉到毒素正在顺着血液侵蚀他的身体,视线开始阵阵发黑,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信任地将战场交给了云璃,同时,六柄飞经回到了他的身边,悬浮在他周围,剑尖一致对外,随时准备策应。
“吼——!”
“幻形”孽物再次发动了攻击,它的身体化作一道扭曲的残影,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攻向云璃。
“左侧!”彦卿强忍着眩晕,沉声提醒。
云璃闻声,甚至没有转头,手中的【老铁】便以一种与它沉重外形完全不符的灵巧,向左横扫而去!
“当!”
巨剑精准地格挡住了孽物的利爪,爆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它要潜地!”彦卿再次出声。
话音未落,云璃已经猛地将【老铁】的剑尖朝下,狠狠地插入了地面!
“轰!”
狂暴的剑气以剑尖为中心轰然爆发,将坚硬的青石地面炸出一个大坑,也成功地将刚刚钻入地下一半的“幻形”孽物给震了出来,让它狼狈地在半空中翻滚。
就是现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读懂了彼此眼中的一切。
“天阶巡天,我谕众剑!”彦卿忍着剧痛,催动了剑诀。
六柄飞剑化作六道流光,如同一个精密的罗网,从四面八方缠向半空中的孽物,不断地骚扰、攻击,扰乱它的感知,限制它的行动,却又不与它正面硬碰。
孽物在空中愤怒地咆哮着,挥舞着利爪,却被那些神出鬼没的飞剑搞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
就在它因为追逐一柄飞剑而露出腹部那块白色斑点的瞬间——
云璃动了。
她双膝微屈,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高高地跃起,双手高举着【老铁】,蓝绿色的长发在空中飞扬,像一只要捕食的凤凰。
“给我——死!”
少女清叱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柄承载着她所有愤怒与愧疚的巨剑,朝着孽物腹部的弱点,狠狠地劈了下去!
这一剑,精准,沉重,无可匹敌。
“噗——!”
巨剑毫无悬念地贯穿了孽物的身体,绿色的汁液如同烟花般爆开。
孽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便彻底失去了生机,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切,尘埃落定。
园林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云璃喘着粗气,从半空中落下。她看着地上那孽物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老铁】,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彦卿。
少年天才剑士终于支撑不住,靠着一根廊柱缓缓坐倒在地。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左臂的伤口已经完全变成了骇人的黑紫色。
他手中的佩剑“铛”的一声掉落在地,六柄飞剑也失去了光芒,无力地插在他身旁的泥土里。
看到他这副模样,云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又酸又疼。
她丢下【老铁】,快步跑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喂……你……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颤抖。
彦卿艰难地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死……死不了……这孽物的毒,还……还挺厉害……”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云璃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担忧的脸,在他眼中变成了好几个重叠的影子。
“你别说话了!”云璃急得眼眶都红了。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手足无措。她想帮他处理,却又怕弄疼他。
情急之下,她猛地一咬牙,伸出颤抖的手,用力地撕下了自己朱红色短衫的一截衣袖。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园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拿着那块布,想要为他包扎,可看到那黑紫色的伤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笨蛋。”彦卿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喂!彦卿!你别吓我!你醒醒啊!”云璃彻底慌了,她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少女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在空荡荡的园林里回荡。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的鲁莽和自大。如果不是她,这个骄傲又嘴硬的少年,根本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不知过了多久,云璃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擦干眼泪,将昏迷的彦卿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他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轻,靠在她背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窝,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她吃力地捡起地上的【老铁】和彦卿的佩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这片见证了他们从争执到共死的废弃园林。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和她背上那个少年的影子,拉长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你给我听好了,”她一边走,一边对着背上昏迷的人,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别扭语气,低声说道,“你的伤,我负责到底了!你要是敢死,我……我就把你的那些破飞剑全都拿去当柴火烧了!”
声音里,是满满的愧疚,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名为“在乎”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