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代表

周一有大雨,天气预报这么说的。

可不知是手机自带的软件太拉胯,还是想要精准地预测天气本就不太现实,这所谓的预报一天一变。

正如过去常见的那般,大转中,中转小,到昨天晚上睡觉前,屏幕上象征天气的图标已经变成一坨灰沉沉的云。

清早小伟睁开眼,周遭昏暗得让他一度以为是闹钟设错了时间。

拉开窗帘后,才看见天上密布的阴云。简直像一块巨大的抹布,又脏又烂,几缕晨光从破洞处艰难地钻出来,勉强照亮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实在是极好的天气一一如果能睡个回笼觉的话。

但只要见不着雨点,每天的晨跑终究是躲不掉的。

打了个哈欠拍醒胖子,小伟端起脸盆先去洗漱。

早上的水龙头和课间时分的厕所坑位一样,都是稀缺资源,早到一分钟就能省去漫长的等待。

水房里稀稀拉拉站了几个学生,昏暗中仿佛扭动的鬼影。

他走到水槽边,在某处空位站定,旁边有人正在洗头,水点伴着白色7的泡沫四处飞溅,一道道热气从脸盆中蒸腾而起。

地上放着暖壶,小伟小心地挪了挪脚,在抬眼时不可避免看向身边。

那只上下翻飞的耳朵着实令人眼熟,他忍不住多瞄了两眼,霍然发现眼前之人竟是张涛。

“好学生来啦!”百忙中张涛扭脸打了声招呼。

总有人拥有这样的天赋,甭管什么褒义词,打他们嘴里过一遍就会染上呛鼻的腻味。

小伟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摆好洗漱用具,拧开水龙头。

水冷得刺骨,洗脸还好,刷牙时则堪称折磨。

小伟龇牙咧嘴地漱完口,站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才不得不收拾东西挪开位置。

这地方他本打算留给胖子来接手,倒算不得自私,水房的潜规则向来如此。

旁边的人也已经换成了张涛的舍友一一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赶走还不忘拍拍他的背,说一声“走了啊”。

该说不说,张涛做人确实有一手,这也是不管两人暗里如何看不对眼,面上总还过得去的主要原因。

小伟就做不到这种程度一一他依旧没吭声。

走出水房胖子才姗姗来迟,不出预料,还有一高一矮另外两道身影。

三个人说说笑笑,亢奋得有些过头,难以想象前几日早起时,几人脸上还是统一得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困乏。

见他过来,胖子笑吟吟招呼了一声,连平日里看到他就摆出一副死人脸的大炮都咧了咧嘴,让小伟直至回到宿舍都错愕不已,怀疑这货是不是吃错了药。

乌云似乎散了些,比起刚睁眼,光线已经亮到不必开灯。

四张床铺均是一片凌乱,静态中透着动态,走道的吵闹声被铁皮门隔得远在天边。

临走时小伟习惯性地打开储物柜,只看见深处一抹令人无所适从的空。

愣了许久,他揉揉脸,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

晨跑还是有效果的。

甭管起床的时候多不情愿,绕操场两圈跑下来,所剩不多的疲困统统随着脑门上沁出的汗液排到了体外,无怪乎这叫每届学生都深恶痛绝的破规定能保留至今。

期间胖子问起密码箱寄去了哪。

小伟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相告。

不料这货听完竟露出一副极其古怪的神情,两只鼠眼微微屈起,嘴角翘起的同时下巴也跟着努力上抬,于是整张嘴形成一道滑稽的横线。

似笑非笑,显得那张胖脸说不出的贱。

“不打算再用了?”他四下扫了一眼,悄悄问。伴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全身肥肉踩着某种鼓点般一齐翻涌。

小伟忽地怔住,被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耳边动静在一瞬间褪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正常。

队列首位,体委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一股脑再度涌入身周。

半晌,斩钉截铁地,他说:“不用了。”

胖子“哎”了一声,片刻后又戳戳他的腰:“你跟大炮,就这么着了?”

小伟有些不耐烦,故意反问说:“怎么着?”,“其实这就不算个事!”胖子又“哎”了声:“这算个啥?咱们男生之间,哪怕真打了一架,回头认个错,道个歉,就都过去了!”

“那你让他来认个错。”小伟轻飘飘回了一句,便着脖子目视前方。

远处慢跑的队列宛如齐刷刷跳动的蚂蚁,几个显眼包穿插其中胡乱地扭动四肢,头顶黑云几乎与地面相连,让他没来由想到在冒着浓烟的火山口举行祭祀的原始人一一这么一会儿功夫,天阴得比起床时还要夸张。

胖子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一阵才又道:“你俩-说不清个对错,他做事没分寸,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要不我中间牵个线,咱当面把问题掰扯清楚?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高三还有整一年………………”

絮絮叨叨的声音相继传至耳畔,小伟不再理会胖子,思绪随着身体的颠簸渐渐飘远。

忽然一滴雨落在他仰起的脸上,与此同时,人群中骤然爆发惊天地欢呼,紧接着一哄而散。

体育委员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阵,眼见无济于事,也混入其中逃之天天。

小伟跟着男生一路跑回黑洞洞的宿舍楼,再抬眼时云层中已然亮起白光。

震耳欲聋地咆哮中,雨势骤急,豆大的雨点砸进尚在半路的人群里,激起阵阵尖利的鬼哭狼嚎。

再细致地观测,再缜密地计算,终究敌不过风云突变。老天爷翻脸无情,打得天气预报的脸“啪啪”响。

早自习时老程宣布了两件大事。

一是学校安排了新的英语老师,过会儿就来给大家上课。

二是本学期第一次月考的时间,以及出成绩后家长会的相关事宜。

小伟和全班同学一起表达了哀叹,随后便又全身心投入进试卷的海洋中。

许是心中再无牵挂,他今天效率高得惊人。

往日的难题此时看来,种种灵感与思路不用费神,自个儿便跃出脑海。

仿若某种钻研经典时的顿悟,久违地破题状态让他愈发沉浸,课铃响了两遭都没听见,直到一串高跟踩地的“登登”声传来,才恍然抬头。

于是当那副精灵般精致的面容撞进眼睑时,他理所当然地愣了愣神。

赵敏走上讲台,微微扭动纤细的脖颈,面无表情地扫视全班一圈,执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以后由我来带你们英语,你们可以叫我赵老师,也可以喊我的英文名……”她说:“Eira。”

“Eira”源自威尔士语,意为“雪”,在北欧文化中具有独特的美感。

这些是小伟后来上网搜索才得知的信息。

此时他尚不清楚这个名字的含义,甚至不知道怎么拼,但不妨碍他被震慑当场,只觉得名字的发音与眼前这位个头小小的女老师莫名妥帖,一如她冰雕般细致琢磨的五官,一如她不含感情、冷冽得让人眉角挂霜的嗓音。

“顺便宣布第一条规矩,在我的课上…………”顿了顿,她接着说:“每个人要有自己的英文名,今后与我的交流中,也只允许使用英文名字。”

这话一出,原本寂然的全场顿时骚动起来,而赵敏只是冷冷看着,两只半眯的眸子直视后排几个最为跳脱的男生,直看到他们声音渐小,再到整间教室落针可闻,那对纤薄红唇才再度分开:“没有英文名字的人,自己起一个,课后交到课代表手里,赶在下节课之前送到我的办公室。”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裙,如瀑的乌发在身后披散,种种映衬之下,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近乎发光。

一个个清亮的字眼相继跳出,轻轻启合的朱唇便成了视线的焦点,鲜艳夺目,宛如一片冰雾中跃动的火焰。

小伟不自觉走了神,后面几条规矩都没听清,回过神来时,赵敏手里多出一张A4纸,正对着全班的成绩大肆抨击。

用她的话说,整个班级除了个别三四名学生,其他人的成绩,全部“一塌糊涂”。

说这话时她终于显露自迈进教室起的第一个表情,小脸高高仰起,眸光顺着鼻梁往下消,嘴角的轻蔑清晰可见。

白生生的颈部因此暴露出来,微微蠕动的喉口在此时变得让人难以直视。仿佛一只高傲的天鹅,在向世间的丑陋之物施舍它的美丽。

小伟低下头。

应赵敏所言,他自然就是那“一塌糊涂”的其中一员。

经过这段时间恶补,其他各科的内容算是拉回来不少,但英语他可是一个字母都没看,如果现在来场考试,恐怕成绩还不如去年。

正胡思乱想间,赵敏话锋一转,又说过往的成绩只能作为参考,她还需要查看上一次随堂测试的卷子,用来确定每个人目前真实的水平,于是又叫课代表在课后收集所有学生的试卷。

前后反差之大,让小伟总觉得别扭,暗忖应该是老程特意叮嘱过,要她收着点。

但英语课代表早就空置,以夫妻关系来论,老程不该连这个都没告诉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果然,冷不丁地,赵敏突然问起课代表是哪个。

同学们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在气氛逐渐凝重之际,前排一个女生才弱弱地举手说原来的课代表已经办了休学。

她又问谁愿意当英语课代表,这一次隔了许久,大概是都觉得不太吉利一一终究没人挺身。

如此情形显然令这位新任的英语老师有些不快一一又或许她本就不快,手里的白纸往下一拍,迈开步子走出了讲台。

清脆的“登噔”声再度响起,缓慢又无可阻挡地响在每一个学生的课桌之间。

赵敏开始绕着全班学生踱步,一颗脑袋左顾右盼,也不知在看什么。

小伟借此瞥见她平顺的胸脯下盈盈一握的腰肢,忽然想到几次见面她都身着不同的衣物,相似点是都很贴合她的身线,明显经过精心挑选。

和老妈快把衣服穿成按季更换的制服不一样,赵敏是那种浑身上下都透着精致的女性,想来生活里也是个考究的人。

“噔噔”声踩至身边,他才猛地惊醒。抬头只看见一只素手撑在课桌上,半截手腕自袖管内钻出,白得耀眼。

“你叫什么名字?”毫无起伏的问句从头顶生硬地砸下来。

小伟蓦地一颤,像被窗外冰冷的雨滴溅进了脖颈。

“王。王……。”吭哧半天,他愣是只憋出一个姓。

倒不是紧张到忘了自己的名字,而是他正在纠结,该不该回以对方一个洋名儿?

纤白小手不耐烦地在堆满课桌的试卷上敲击起来,“笃笃笃”,简直像在叩问他的心脏。

小伟这时才发现,桌上全是其他科目的卷子,独独少了英语课上应该出现的那一份。

于是张了张嘴,求助似地直愣愣看向赵敏,准备迎接新任英语老师的鞭笞,却不料对方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看,一双清冷的眼眸古井不波。

她站着仅比小伟高一点,那双眸子却像从山尖俯视谷底,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随后漠然离去,只留下一声饱含嫌弃的“啧”。

“啧”声过后,才是她不容拒绝的任命:“以后你就是我的课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