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和他们吃完晚餐才离开。
谢德升试图下午晚些时候带霏霏和我离开,但霏霏忽然结识这么多新朋友兴奋得不得了。
她的开心小脸说服谢德升又多了待两个小时,而且我们有车可以开回家,所以天黑后旅行不会那么危险。
我非常理解谢德升,霏霏一生中很少有新鲜事物可以享受。
自打记事起,她的生命中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而说过话的,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如今有这么多人陪着她,谁都不忍心过早把霏霏拉走。
小姑娘被这几个人迷住了,她如饥似渴地想要和这些人聊天玩耍。
全秀和麦苗对霏霏特别好,给她足够的关注,和她说话时就像她是个很重要的人。
晚餐,他们拿出面包、猪肉条、苹果,还有另一种我几乎忘记了的食品:鸡蛋。
六零二基地的社区可以养鸡、有猪和羊,还有一大块田地已经种上小麦。
有了收成后做成面粉,所以可以吃上馒头、饼和面包。
他们现在向西,希望能找到黄豆,这样就可以弥补饮食中缺少的另一样东西,不光是蛋白质,还有各种豆制品。
我很享受下午和晚餐,看到霏霏玩得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
谢德升异常安静,但至少不再怒目而视。
我们聊得越多,越倾向往东搬家。
在六零二基地,我们和霏霏可以过上相对安慰的日子,会有更多的食物,还有学校和医生,有军人保护我们。
与这些人的相遇坚定了我们的很多看法,所有的迹象都在表示听从他们的建议。
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要有重大改变。
其中隐含的危险也不言而喻,六零二基地遥远,路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变数。
一个刮风下雨都可能让迁徙变成灾难,想要安全到达不是轻松的事儿。
我忍不住担心,自然而然引发焦虑。
随着时间的流逝,焦虑感越来越强烈。
最后,我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说要上厕所,虎头像往常一样紧跟在我身后。
其实上厕所只是借口,好让我离开几分钟。
霏霏正在和麦苗、全秀玩一个刚刚发明的小游戏,其他人围着他们三个,含笑看着霏霏兴奋地尖叫。
谢德升先开始看着女儿,之后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他的表情冷漠,难以捉摸。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让我更加不安,因为我通常都知道。
再一次,我懊恼地问自己,为什么认为性爱是个好主意?
在我和他做爱之前,事情要容易得多。
我的肠胃开始翻搅,浑身酸疼、心神不宁。
室外的空气很冷,微风徐徐。
我把飞到脸上的乱发塞到耳后,绕着房子走来走去,不停练习呼吸大法,希望夜晚的空气和凉风能够平复波浪起伏的情绪。
如果我们聪明一点,应该在天气变冷前离开。
陨灾前,这不过是简单的自驾一日游,道路最多有些堵塞,但一路都会有休息站和加油站。
现在,我们将需要更长的时间,面包车里的半箱汽油不足以让我们走完全程。
剩下的路我们只能靠走,带上霏霏,和我们所能带的所有东西。
谁知道一路上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可我们究竟有什么选择?
离开,我们很可能死在路上。
可如果留下来,那将必死无疑。
“于美。”
尽管我很清楚那是谁,但我还是被身后传来的轻柔声音吓了一跳。
我没有转身,谢德升大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他的心里应该也接受潘宇龙一行人没有危险,不然不会把宝贝霏霏留在屋子里。
谢德升仔细地凝视着我,没有问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还好吗?
你到底怎么了?
“我们需要去那里,”我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立刻说出心中所想。
我们应该等到回家后再讨论,但我实在按捺不住,说道:“这比向西走要安全得多,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我明白。”
我点点头,即使双臂紧抱,也忍不住颤抖。“我们应该这么做,越快越好。”
“我们不必立即离开,最好先制定计划。”
“是的,但我们不应该拖延太久。如果冬天来得早,我们又被困住怎么办?”
“于美,打住。”
我咬紧牙关,结果不仅身上在发抖,牙齿也跟着打颤。见鬼,天气还没冷到那个地步。
“我们不必马上做任何事情。”谢德升再一次强调。
“我知道。”
“所以没必要为此惊慌失措。”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谢德升眉头紧锁,脑袋低垂着。
“我不知道。”
“好吧,打住。”
“我正在努力。”这些话听起来太过虚弱,我讨厌自己变成这样。
我总是努力控制自己,保持镇静,但偶尔也会彷徨无助。
连虎头都感受到我的情绪失常,担心地呜呜咽咽,不时蹭着我的脚踝。
我讨厌这样。
“哎呀,于美,听我一次话吧!就一次!”谢德升伸出双手把我拉向他,直到我被压在他的胸前。他的双臂环着我,紧紧地抱住我颤抖的身体。
这正是我需要的感觉,坚实、温暖、果断。
在这个混乱疯狂的世界中,只有谢德升不可动摇地存在着。
我靠在他的胸前喘息,想哭但流不出眼泪。
我几乎不哭,但我似乎无法平静下来。
即使在他的怀里,我仍然在微微颤抖。
谢德升紧紧地抱住我,身上散发出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我的脸埋在他的衬衫里,不舍得离开。
这不是我,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才会被懒惰、讨厌的远房姑父紧紧抱在怀里。
他让我感觉好多了,至少没有精神崩溃。
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在河边,这个男人为我杀死一个郊狼,然后用他充满鄙夷的眼神告诫我必须改变,否则人没垮精神也会垮。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好生生站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没有他,我自己做不到。
谢德升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男人,再也不是了,我们谁都不是陨灾之前的样子。
现在,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情形。
当我几乎停止颤抖时,我试图挣脱,谢德升却不让我离开。
“我没事,”我咕哝道。
“不管是真是假,你都这么说。”
“你说得没错,但这次我是认真的,我感觉好多了。”
谢德升低头呆呆凝视着我的脸,然后松开手臂。
周围的树林已经悄然消失在夜色中,屋里的灯光在他眉际跳动,使他的鼻梁显得很挺拔。
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注意这些?
“谢谢。”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但还是尽量真诚地说:“抱歉,这个时候让你安慰我。”
谢德升耸耸肩,说道:“如果你不是那么努力地控制一切,可能会更容易。”
“我知道,可你不能因为脑子告诉你没有好处,就能停止思考,对吧?”
他点点头:“但也许你可以鼓励你的脑袋瓜放松一点。”
我咯咯笑起来,然后就停不下来了,就算知道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谢德升理解为恐慌,我也停不下来。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尤其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这么多事儿。
从两个人在门上操了个惊天动地开始,到搬家迁徙不再只是话题,而成为必须讨论的计划。
我的脑子根本处理不了这些信息,很奇怪,毕竟我是能够同时学十门课,门门都能拿优秀的孩子。
“别,你又要再崩溃一次么?”谢德升一脸担心。
“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到底又能知道些什么?”
“至少你知道如何惹麻烦。”
谢德升的轻描淡写让我止住笑声,我差点儿忘了他今天的愚蠢。我直起身,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做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不要做什么?”
“像这样来找我。千万不要认为我有危险,你就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我以为他会露出恼怒的表情,拒绝谈这个话题,但他没有,而且斩钉截铁说道:“我当然会!”
谢德升看起来有些受伤,我有一丝内疚,好像我是个不知感恩、不知好歹的坏人。
我耐心解释道:“我不是说永远,我真的很感激你为保护我所做的一切。但你的主要责任是霏霏,而不是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自己做决定,霏霏不能。你该知道,今天下午带着霏霏离开家非常冒险,你可能会让霏霏陷入危险。”
“霏霏很一一”谢德升没说完,而是甩开被风吹到眼睛上的头发。
“我知道她没事,但如果你出了意外怎么办?如果你为了救我而被杀怎么办?霏霏可就孤身一人了。”
谢德升也非常清楚这种可能性,脸上闪过一丝无助的表情。“我不会被杀死的。”
“你并不确定,无论你多么小心,你都无法控制,想想啊,咱们原来有十个人呢!可现在呢?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为了保护我而让霏霏陷入危险。如果你必须在霏霏和我两个人之间选择,你只能选择她。”
这其实是最显而易见的事儿,如果换位思考我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霏霏刚出生时,我们就说过这个话题。
大家一致同意她是所有人第一需要保护的对象,后来就剩谢德升和我时,我也说过很多次。
谢德升大多时候只是耸耸肩,一语带过。
今天不知何故变成一场激烈的交谈,我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谢德升的表情又扭曲了,但他仍然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这很糟糕,我知道这不公平。可是你总是告诉我,即使下定决心非常艰难,非常痛苦,但我们仍然必须做正确的选择。霏霏是第一位的,永远都是第一位。对我们俩来说谁都如此,她的安全必须是第一位。”
我们不是仅仅为自己而活,谢德升是霏霏的爸爸,更应该明白。
谢德升嘶声说道:“我知道她是,但我不能让你一一”
“你必须这样做,如果我们俩只能一个生、一个死,你就必须让我死。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你不是我的英雄,从来都不是我的英雄。不管我是不是个美人,你都当不了那个英雄。我没有指望过你英雄救美,想都没想过。这个残酷的世界已经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发生,所以答应我,你会选择霏霏。如果我和她只能二选一,你永远会选择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次绝不让他轻易逃避,说道:“答应我,谢德升。”
他猛地把头转向一边,喘了几口气。
“谢德升!”
“我保证!”谢德升粗鲁地脱口而出:“但前提是你答应不故意把我置于那种境地。”
“我绝不会一一”
“你绝不会什么?坚持做一些危险的事只是为了证明你能?只是为了证明你不需要我?没错,我不是当英雄的料,但你呢,不需要当被救的角色真那么重要?”谢德升抛出一连串的反问。
我没想到谢德升会把我的所作所为如此解读,虽然正确但听上去太残酷。
我磕磕巴巴说道:“我……我……我没有……好吧,我尽量不会那么做了……”
“我知道,但你还是宁愿相信自己,而不是相信我。”谢德升的语气不像是指责,但仍然富含着一种强烈的情绪。
谢德升的话太直白,太接近现实,感觉就像要把我一直坚信的真理撕碎。
陨灾之前,我认为坚强和独立是重要的品质,陨灾之后,对我更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纪录片,在非洲大草原上,每年都会有超过五十万头的斑马和蹬羚,随着草木生长而迁徙。
如果想走得快,他们需要退队独行,但如果想走得远,就需要聚在一起集体行动。
我忽然意识到,对谢德升的偏见确实左右了我的很多决定。
“所以,如果我必须答应让你死,那么你就必须答应我,不会故意把我置于那种境地。”谢德升再次强调,而且非要听到保证,否则不肯罢休,就像我刚才咄咄逼人让他保证一样。
又是长时间的紧张沉默,长得空气好像快要爆炸。
以前谢德升和我经常商量讨论,我原本以为彼此已经做到坦诚对待,但没有一次像这样开诚布公,我好像第一次真正领略什么叫推心置腹。
我低声说:“好的,我保证。”
“好。”谢德升也终于艰难吐出这个字,然后像拔牙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也保证。”
我们又互相凝视了很久,他终于清清嗓子,揉揉面颊,说道:“我们该回去接霏霏了。如果再离开她久一点儿,这丫头说不定会要求跟着那些人一起走呢。”
我轻轻地笑起来,挽住他的胳膊,走向餐馆方向。“她这次运气不好,只能跟着我们了。”
在我们离开之前,苏恒钢用他们备用的油箱给我们的面包车加满油。
这是一种极端友好而难得的慷慨行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他们。
谢德升这方面显然比我老练得多,他脱下腕儿上的手表,感激的同时,表示这块表要比他们戴得质量更好。
这些人也很识货,没有推辞就收下了。
全秀还有些感慨,谈到她和苏恒钢在山里生活了五年,对时间的概念只能看太阳的位置,春夏秋冬也必须依赖白天和黑夜的长短。
这样的机械表谢德升和我还有两块呢,我当时就说把自己的也送给她。
全秀婉言谢绝了。
将来到了六零二基地,有的是机会互相帮助。
他们都认为我们还会再见面,知道搬到六零二基地是我们不二的合理选择。
他们是对的,我们必须这么做,越快越好。
这并不容易,小屋多年来是我们唯一安全的家。
霏霏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搬家迁徙的想法太过可怕,以至于我还无法处理与之相关的细节,只能听着霏霏喋喋不休地谈论今天说的和做的每一件事。
她坐在我和谢德升之间,大约坚持了十分钟,就像被解扣儿的气球,两三下就泄了气。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袋自动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我一只胳膊搂住霏霏,把她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谢德升瞥了我们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她终于累了,”我宠爱地收紧胳膊,在霏霏头发上亲了亲。
“是的。”谢德升看着前方道路,点点头。
没过一会儿,谢德升松开一只抓着方向盘的手,越过操作台,抓住我的手。
两人十指交叉,掌心平贴在一起。
他的手掌宽大而强壮,我的则柔软有弹性。
两人在安静的夜色里,掌心相连之处似乎灼烧起来。
这个微小的举动不禁让我有些感动,好像我们有了一个约定、一种默契。
快到家的最后十分钟,我们都很安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德升也没有主动开口。
我们沿着泥巴路蜿蜒前行,回到小屋时天已经完全漆黑。
谢德升将车子停在房子旁边,周围安静极了,而且感觉怪异而孤独。
我仍然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两人之前的谈话不知何故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谢德升好像也知道我想说话,捏捏我的手指,微微扬起眉毛,耐心等待。
我摇了摇头,不再试图理清脑子里仍然混乱不清的想法。
谢德升关掉引擎,松开两人仍然牵着的手。我们下了车,虎头跟在我后面。谢德升轻轻抱起霏霏,我的内心有个地方因为纠结扭曲而断裂。
谢德升抱着霏霏的样子如此温柔,这一幕忽然让我大为感动。
他昨晚与我亲密,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们彼此,而现在谢德升温柔地拥抱他的女儿。
我惊觉自己是不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我非常讨厌和瞧不起的男人。
我惊慌得心跳加速,现在怎么可能是喜欢这个男人的时候?
太蠢了点儿。
霏霏出生第一天,我就见过谢德升抱她。
以后更是天天都会见到爸爸抱他的女儿,怎么就在今天感动得一塌糊涂?
甚至怀疑自己爱上谢德升。
我赶紧走在前面打开门,方便几个人进屋。谢德升把霏霏放到床上,然后关上卧室的门,离开了房间。
我重重坐到床上,双手松软地放在膝头,手心出奇的烫。
我抬起手端详,被谢德升握了一路,是不是会看到谢德升留下的印痕。
然而,手心的皮肤如常白皙,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又收起拳头,仿佛想留下方才与他手心相连的炙热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