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魔将

魔历99年3月4日,灵都,东郊大街。

灵都的夜是喧闹的。

正值初春时节,便是远离繁华地段的城郊一角,十九点整的街道仍在活络流动着。

大路两侧的街灯一丝不苟排列着,黑白条纹的灯杆穿插在相反排列的树木间,街头的白玉兰泛着冷白色调、花瓣质地如陶瓷。

沿着漫漫长街依次穿过紫叶李、海棠与杏花,转过街角粉红绒球般的碧桃,灯光颜色随着花色一路由冷转暖,将街景渲染得梦幻浪漫;男男女女依偎着擦肩而过,一旁小路上不时鸣着喇叭开过辆摩托,视线顺着渐变的灯光望去,皮球在远处天空中高高划起彩虹般的弧线,仿佛能想象出穿过篮网的清脆刷声,紧接响起人群的欢呼声,远远传来模糊不清,却也仿佛能遥遥感受到那里的火热空气;

走过长街,转入一条小巷子,胡子拉碴的青年在路边弹着吉他,似乎是首抒情歌,轻柔舒缓的旋律似曾相识,好像小时候听过这首曲子一样,但实际上又不可能听过——人有时就是这样,有些回忆明明已模糊得不成样子,却还念念不忘,于是后来便看什么都像,其实对上的只是记忆海底某颗支离破碎的残片。

巷子尽头,一间花店安安静静坐落在巷角,LED圆球灯串在室内投下暖黄色调的光线,橱窗中高低陈列着花瓶,群花盛放千姿百态,透过拼花玻璃骄傲展示着溢彩活力,一旁画架上插着棵翠绿树枝,花朵垂坠如吊钟;门口间隔悬着三幅蕾丝纱帘,四周灯火寥落、人影寂寂,与吵闹不息的长街距离不过一里远,却似隔在两个世界中一样;店主是个年轻女人,许久不见生意,看打烊的时间快到了,圆珠笔尖在记账本上划了一阵,得出个还算满意的数字,便提前收拾起来。

忽然间门铃滴答响起,男孩微斜着身子,小心翼翼穿过纯白帘幕的间隙,前后脚溜进店内,眨着眼睛打量起四周摆放的花束,目光流连在各色花卉间,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忽又想起了什么般,有些局促地看向店长:

“那个,姐姐您好,请问森梦庄园怎么走……”男孩脸色有些苍白,清秀的脸上还残留几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对,就是森梦唐家的那片庄园,我是外地来的,没找到地图,不好意思了——”

男孩一边说着,视线悄悄扫过四周,自然沉陷在店中错落摆放的花艺中,卷边洋牡丹、大花蕙兰、暗红色的丝绒玫瑰、蓝紫相间的龙胆花、西方进口萨拉、星星点点的汐梅花……

店主暗暗观察着男孩的神态,猜测是来挑花送给女朋友的,帮男孩指完了路,顺口接着介绍道:

“小弟弟需要买花吗?姐姐推荐这朵伊莎贝拉,通体纯白的雪莲重瓣百合,花语是‘纯净无瑕的爱’,最近在灵都女生里很受欢迎,您若是有这方面的需求,选它一定不会错的啦……”

“啊……”男孩被说中了心事,视线划过争奇斗艳的群芳,最终却落在某处偏僻的角落里,“不好意思,我想要那朵紫百合,请问价格是多少?”

“…卡拉百合?”店主一愣,心想这小弟弟长得挺秀气、审美倒是奇怪得很,“这紫色的卡拉百合倒也很美,不过是辉耀镇的特产,养起来特别麻烦,还要配置许多附带辉耀魔力的配件,说实话不是很推荐顾客您——”

“没关系啦,这个就好。”男孩听到这麻烦需求的内容,反而眼神一亮,确认了就是想要的品种,表情却又突然变得不好意思,“那个,我手头没有钱,请问用这个抵可以吗?”他从兜里掏出两瓶红酒,酒液鲜红如血,散着神秘幽暗的气息,“魔界特产的玛歌,很珍稀的,我不太懂酒,但收藏着应该能升值挺多吧……”

其实那酒的价格都快能抵下整间花店了,他不清楚具体数目,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个小数字,本来想找个酒行抵钱了的,但是路痴找不到地,又着急回去,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好的,谢谢姐姐,祝您生意兴隆!——”

……

“原来那家伙当初没吹牛啊,唐家不愧是什么中域御三家,这庭院还是分块儿的,合起来上百公顷,气派的也忒离谱了吧,找个路还得半天……”

森梦庄园的大路上缓缓走来位男孩,一旁不时有唐家的族人经过,却好像看不见男孩般直直从他身边穿过,察觉不到任何的异样:

恶魔女神之吻*基础技能——魅影无形:

魔剑持有者可随意念模糊自己的身形,使其难以被周围人注意到,隐蔽程度与魔剑持有者实力成正比、与观察者灵觉敏锐程度成反比,显形或被识破后进入2小时冷却时间。

穿过几里长的梧桐树荫,男孩嘟哝着,走进与对方约好汇合的地点——森梦唐家大小姐的庭院里:

森梦庄园很大,唐家大小姐的庭院又在最深处的幽静一角,背面靠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正赶上积雪初融的时节,山间的悬浮冰晶在月光下映着清冷光华,潺潺水流在虹吸作用下自岩壁间喷涌而出,泉眼水柱错落流动在夜色里,静寂的夜幕似也添了几点生机。

走进庭院,自然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方圆百米,中央落着座三层别墅,银杏琼花错落排列在别墅背后,七色灵草铺满地面,森梦女神自然柔和的魔力流溢在空气中,男孩轻嗅几口,沉重疲惫的身体一下都轻松了不少;

银发少女坐在芳草间的某座长椅上,指尖捻着支紫花,默默看着空中的弦月,眼角微微有些红肿;看见男孩的身影,眼神悄然一滞,什么也没有说。

男孩一屁股坐到少女身旁,从怀里掏出两袋煎饼,把一袋递到女孩手边;女孩微微一愣,接过煎饼,小口小口吃了起来,于是男孩也跟着啃起煎饼,两人默默仰望着群星间的上弦月,谁也不说话。

灵都的气候甚是宜人,初春时节晚风悠悠,吹过身旁清清凉凉的;女孩慢慢吃完了煎饼,恋恋不舍地舔了口嘴唇,眼神缓缓移向男孩,终于缓缓开口——

第一个音节出口的前一瞬,男孩突然从背后变出朵紫百合,慌慌忙忙送到银发少女面前,女孩认得,正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个品种,净如星的眼眸看向男孩,先是讶异,然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接过那朵卡拉百合,莹白指尖一撮一撮转着花柄,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男孩安静地注视着女孩,眼中流露出几抹留恋,突然张开手,自虚空中抓出瓶漆黑的酒,指尖点出几滴酒液,凝起驱散淫纹的魔力术式,酒液隔空挥洒到女孩白丝袜口的黑百合纹路上,死寂的液滴像是突然苏醒了般,在花纹间扭曲变形,最终与淫纹融入到一起,显露出妖异的血红色。

女孩一手捻着花,一手点起一簇纯白火焰,圣洁的焰光轻柔漫过,花纹便随酒液蒸发逸散,再无踪迹;女孩指尖又凝起一阵黑暗光芒,勾画成诡异妖邪的术式,扫在大腿根的白丝上,却不见丝毫反应。

“……看来淫纹确实散掉了。”男孩尽力控制着声音的平静,却依旧止不住话语中的颤抖,“淫纹已除,你以后也没必要非得跟我绑在一起了,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正好接下来要进入一段休整期,你可以直接回到以往的日常生活中去,肯定不会有讨厌下流的勇者随随便便打扰你了——”

“那我们过往的三个月呢?”沐灵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很低很低,淹没在夜风里,似是恰好卡在男孩能听清的极限距离。

“就当作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我是趁人之危的下流勇者,你是被淫纹坑害的无辜圣女,现在游戏结束了,那些下流的tag都去掉了,就剩下勇者圣女一起拯救世界的主线任务,其余支线你想留哪个就留哪个,都不想留就全甩了,我不找你做主线的时候就当我不存在,可…可以吗?”男孩小心翼翼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是很恶心的体验,但是淫纹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反正新的世界里一切都会重置,你要是实在觉得恶心,就把我们之间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可以吗?”

“梦?”银发少女喃喃着,突然转头看向他,“那新的世界里,你还会…好好站在我面前吗?”

“我是远古魔神和妈妈的女儿,魔神被杀死后,新的世界里…我又会去哪里呢?”

“……”男孩没有回答。

这两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一个都不知道。

月光倾洒在长椅上,银发垂落在月光中,脸颊蹭过随风摆起的发丝,眸中映出彼此沉默的面庞;少女的肌肤本就白皙,此时却苍白得过犹不及,像一张薄薄的白纸,在命运的风暴中高高卷起,谁也不知最终会甩去何方。

两个不该存在的怪物沉默对坐着,不知是在想着拯救世界的使命,还是在想拯救世界后自己的结局。

“什么远古魔神、什么魔王之女啊……”终于女孩打破了沉默,“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设定好的,那真是最烂、最烂的设定了。”

“是啊,”男孩点点头,苦笑着眺望月夜,“如果这是个rpg游戏,写剧本的人就应该切腹谢罪,弄个跟美少女谈恋爱的轻松日常rpg不好吗,非要搞得这么沉重,有什么意义吗——”

“……你好像,很喜欢游戏这个比方呢。”少女突然打断,干净的眸子直直望向他,“我不明白……为什么总要把现实,看做一场游戏呢?”

“游戏与现实的区别,又在于哪里呢?”

“……”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是知道区别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现实有温度,游戏没有。

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至今为止经历的一切,甚至还不如游戏的一瞬沉浸来得温暖;他遇到过美好的人,接触过温热的感情,可那些温度太过短暂了,淹没在冰冷的现实里,转瞬即逝,建立不起持续的温暖,反而添了一份又一份孤独的冰凉,;

于是直到如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仍旧像个游戏一般,一切都冰冰凉凉的,就连过程中的某刻温暖都如游戏中的一瞬触动般,当时热血上涌,离开屏幕却徒增空虚。

“冷。”女孩最后只是轻轻说道,“这个世界,好冷。”

“我原本觉得,15岁以后的记忆都好冷,于是只能装作感受不到身边那些冷眼,每天把自己藏在童年那间小屋子里的温暖里,用记忆暖和自己,才有胆量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走下去。”

“可我突然发现,那些曾经的温暖好像也只是一场梦,过往珍视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看过你的记忆,我想,那些感情应该都是真的,上一代的悲剧不应延伸到你身上。”男孩突然打断,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把心中的情绪都暂时甩掉,把注意力先都集中在女孩身上:

他这句话也是早就想好的,表面是用后一句安慰她,实则是希望用前一句将女孩的注意力引到“他看过她的记忆”上,把话题转移到勇者与圣女的记忆印记上,从而把她的心思从悲伤中悄悄拉走;

“是真的又如何,不是真的又如何?”可出乎他的意料,女孩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于记忆印记的存在,声音反而变得更加低沉:

“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误,妈妈的爱情也好,我的存在也好,从产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场滑稽的笑话,谁又会在乎过程中投入的感情?”

沐灵兮的声音不自觉抬高,纯净灵气的眼眸望着银杏琼花,眸中荡起潋滟的水光,水中倒映出破碎的星月,弯月上寄宿着无处凭依的思念,搁浅的思念落回胸口,好似重了千倍般,将柔软的内心压得快喘不过气来。

“这扭曲过的世界里,谁又不滑稽呢;”男孩偷瞄着沐灵兮的神色,用起前世安慰人的大招——比丑:

人无时无刻都在攀比,这无关性格好坏,只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只要把自己说成最大的小丑,把自己说得比谁都烂,对方无论信不信,或多或少都会稍微好受一点,至少他的实践经历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看我,来来回回忙活了这么久,搞得跟什么大英雄一样,结果呢,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如果把我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估计主角从头到尾都是‘少年’或‘男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路人甲一样,够不够滑稽?”

“…雷迪摩尔?”

“那不是我的名字啦。”男孩不爽地撇撇嘴:

“那是被我穿越到身上的、这个倒霉魔物的名字罢了;我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雷迪摩尔,Redeemer,耶稣、救世主,一个你听不懂、这个世界也没人听得懂、只有我能听懂的名字,一个命中注定成为救世勇者的魔物。”他嗤笑一声,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不羁一点,可最终只是更加寂寞干涩;“嗤,明明就是个懦弱的家伙,却生来就被强加了拯救世界的沉重使命,真是滑稽又命苦啊……”

“那你的名字呢?”

“我也记不得啦。”

“记不得?”

“嗯。”男孩望着一轮新月:

“我的名字似乎被神明禁锢了一般,明明前世的一切回忆都是那么清晰,可一旦涉及到与名字相关的地方,就会变成一团迷雾,任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

“要不我给你讲讲我穿越前的故事吧,好不好?”他尽力控制着和缓的语调,心中暗暗窃喜:哎,我果然是转移话题的天才,这不是又转过来了吗?

加把劲,先把她哄睡了再说,睡一觉兴许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呢?

“我啊,出生在一个跟发达不沾边、倒也不算多偏僻的城镇上,就跟辉耀镇差不多吧;那个镇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该死,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西风镇?”

“对对对,西风镇!哎,你看我这记性,西风镇,西风镇……”

男孩一拍脑袋,却突然停下了话语。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越跳越沉,越跳越快,从未产生过的感觉在心中炸开,遥远的记忆突然浮上心头,与冷冰冰的现实混到一起,从冰冷中炸出无法用文字形容的炽热,将意识炸得一片混乱。

男孩抬起头,愣愣看着沐灵兮,瞳孔在前所未有的震惊中瞪到最大,漆黑的瞳孔中映出女孩精致如梦的容颜:

“东阳市…西风镇…川岭路……”少女在微风中喃喃着,如同对起宿命交汇的暗号:

“你?!……”

男孩脸色大变,身体不自觉缓缓颤抖起来,用力咽了下口水,喉咙却仿佛更加干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了,可他根本无法抑制住心中的震惊:

因为那是三个地球上的、她绝对不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都不应有人知道的词汇!

正如他在记忆印记中见到的那些,绝对不应有人知道的、女孩过往的记忆画面一样:

“你的童年,就是在那个我没见过的,陌生的世界里度过的,对吧?”

女孩却一句多余的解释都不做,只是轻轻地向他走近,靴跟磕在草地上的声音很轻很轻,传在男孩耳里却清晰到漫长的程度,仿佛每一步都踏过了一个世纪: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人跳到台子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看书…一个人开着灯睡觉……”

恍惚的视线间,过往画面随着话语一幕幕纷飞在夜色里,如此熟悉,熟悉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生动,却又如此遥远,遥远到伸出手去,永远也再触碰不到一分一毫。

“还真是单调得很呢……”女孩慢慢走到男孩身旁,最后低声总结,突然在他面前轻轻一笑,于是天地霎时失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他本觉得这是首又大又空的诗,却突然明白了诗中的意味,明白了不是诗人无才,而是有些画面注定无法准确描述出来,只能用想象所及最夸张的语言去描摹;

于是男孩又自我厌恶起来,厌恶着自己穿越前的人生是如此无趣,无趣到似乎没有任何波澜,不能给女孩提供任何放松心思的情绪价值:

“就跟我…一样孤独呢……”寂寥的庭院里,女孩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轻靠着他,缓缓低念出最后的反转、最终的真心话:

“……!!”男孩身子猛地僵住。

晚风拂起,一片黄叶飘过身旁,时间仿佛被带动着重新开始转动,于是错乱的宿命又相互纠缠在一起,愈缠愈紧,愈缠愈深,紧到剪不断理还乱,深到解连环结无端:

“灵兮真的没有心思,真的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女孩静静地抱住他,任银发飘舞在夜风里,如若随风摇晃的命运: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好冷、好冷,冷到让我…既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找不到自己继续存在的理由。”

男孩身体一颤,嘴唇慌忙张开想说点什么,却被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柔柔堵住了:

“可这命运呐,为什么这样喜欢愚弄我呢……明明已经使我寒冷到了这种程度,却又在终结的前夕,让我遇到了一个……这样温暖的人?”

“这个世界好冷好冷,面前的这个人却好暖好暖,暖到让我忘记一切寒冷,哪怕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哪怕做一个在幻觉中死去的小女孩,只要能和他一起走到最后,好像也就无怨无悔了。”

少女突然轻轻抱着他,樱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念起某个宿命魔咒一般,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偏又无论如何也不愿遗忘的名字:

“明明是这么冰冷的世界,可为什么,又要让我遇见这么温暖的你呢,***?”

“……”

他听不清那个名字,但他好像又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

不是雷迪摩尔,不是荒芜魔将,而是他自己的那个,在神明设下的禁制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又无论如何都忘却不净的那个名字:

“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又知不知道,我也看到了你的记忆呢?”

“明明就是个孤孤单单的男孩子,越是做出强大的样子,反而越让人觉得脆弱呢……”

“我不知道其他事情,只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温暖的,除了妈妈,我生命中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原谅我是个胆小鬼;下面的话,我这辈子啊,可能也只敢说这一次了。”

银发少女突然抬起头,纤白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捧起男孩的脸颊,柔软白皙的俏脸慢慢凑到他身前:

“我喜欢你啊……不是那个胆小懦弱的雷迪摩尔,也不是那个强大帅气的荒芜魔将,就是那个孤独的、柔软的、执拗的、善良的、在这个如此冰冷的世界上,让灵兮觉得如此温暖的…你啊。”

“我只问你一次。”

清澈如水的眸子直视着他,万般感情仿佛都在眸中柔柔溪水间倾诉流过,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问出那个女孩一生只会问出一次的问题:

“无论命运最终会将我们推向何方,你愿意把自己的因果…和我…一辈子…一辈子绑在一起吗,***? ”

……

“你说的是谁,我听不清、根本听不清啊……”

滑稽感自心头满溢而出,于是他最终惨笑,明明想着要安慰少女,可事到如今自己却先一步失控了情绪,“我的因果已经断了,不是扭曲打结,而是断了,被那个死全家的傻逼神明一剑斩断了啊!”

扭曲的命运丝线有朝一日尚可复原,可断了的线就是断了,再没有任何重连的可能: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因果,抹掉因果又意味着什么!亲人、挚友、伴侣、每一个温暖的怀抱、每一道幸福的笑容、以及你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像断线风筝一般,说没就没了:至亲的父母将其他孩子抱在怀中,露出宠溺的笑容;挚爱的伴侣依偎着陌生的身影,脸上洋溢着幸福;一生的功名利禄全都变成别人的荣誉……这根本是恶魔才会发明出来的交易!”

圣剑剑魂的话回荡在耳边,他当年急着救魔女,根本没心思去跟剑魂辩驳,从始至终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交易,而是神明对凡人单方面的强制掠夺!

“没有意义了,因果已断,那些记忆…都没有意义了。”

于是男孩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任由女孩抱着自己,像台将要上尽发条的人偶,黯下了所有光芒,眼神空洞死寂。

“那就和我一起创造新的回忆,好吗?”

“回忆?我在这世界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你就是我最喜欢的人,是我想要在一起度过一辈子的人,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魔将大人:魔王之女——沐灵兮的神将大人,好吗?!”

女孩情绪也彻底失控了,纯净如水的星眸中动荡畏缩害怕的波澜,却依然坚定地直视着男孩,任两点清泪流过眼角,等待着他最终的答案。

魔历99年3月4日,19点整。

那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庭院里的积雪刚刚消融,新生的草芽却已迫不及待伸出地面,将二人对望的画面染上一片青绿的底色,鲜嫩的体表是如此青涩,挺立的身姿却又如此倔强;

晚风在二人身旁满地吹落,吹落人的一层层假面,吹落心的一层层伪装。

男孩愣愣地看着女孩,女孩静静地望着男孩,交汇的视线间,那些命运的愚弄仿佛都消失不见了一样,无关魔王与神灵,无关勇者与圣女,无关扭曲的因果,与什么都无关,只关乎你的感情,只在乎你的温度。

“……”

炽热的情感伴着沉重的压力,如潮水般涌上他发抖不止的全身,将他那颗敏感的心灵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股逃跑的冲动浮现在心底,怂恿着他跑吧,跑吧,要不就把她打昏,也许她只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淫纹的副作用还在干涉,也许只是过往那三个月的缠绵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一时间还走不出来,也许一觉醒来就会不一样了,怎么会是真的喜欢他这种滑稽的人呢?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跑了。就像恶魔女神之吻的那个夜晚里,他不能睡。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注定变成一生的遗憾:

你有无数个理由去逃跑,你只有一个理由去直面,但偏偏当你真的具备那个名为爱的理由时,这一个理由就胜过其他的一切:

晚风吹起长歌,祝福着他鼓起勇气,明月洒下清辉,为他映亮眼前的女孩,银杏与琼花在四周摇曳,把两人之间的阻碍全都扫到一旁,夜色如水将他们紧紧包裹,直面着彼此,谁都无处可逃、谁都再无法欺骗自己;于是他轻轻拭去沐灵兮眼角的泪珠,鼓起全身的勇气,提起全部的力量,哪怕在过往那一场场生死搏斗时都没有如此紧张过,缓缓抱紧怀中的女孩,慢慢贴近她的脸颊:

他突然惊愕地睁开眼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还未靠到最近,两唇却已紧紧相碰:

沐灵兮突然凑上前,狠狠吻住他的嘴唇,似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出去,交缠的唇角都快咬出血了,舌头不安分得像是只炸毛的小猫般,在他嘴中攻城略地,把多余的一切都从世界里远远挤走,意识中只剩她的存在、感知中只剩她的动作、灵魂中只剩她的温度:

于是男孩也不知不觉忘记了一切,全身心沉浸在两人的初次接吻里,品味着女孩笨拙挑逗的小巧香舌,品味着对方羞涩躲缩的洁白齿缝,品味着少女清甜水润的柔软樱唇,品味着自精致脸庞滑落到唇角的腥苦泪水,品味着那个名为沐灵兮的小小灵魂的一切,像是品味着这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所有的悲欢离合。

品到最后,他忍不住开始幻想,一切重新开始的世界里,自己会不会和她在光明学院中相识,像两个最青涩的少年少女一样,谈起一场真正美好的恋爱:

上课偷偷望着彼此,看上对眼了就狠狠瞪对方一下,收回眼神装作认真听讲,每过多久却又开始忍不住偷瞟对方;下课借各种机会偷偷凑到一块,学习啊八卦啊随便讲些有的没的,反正双方的心思也都不在话题本身,重要的只是身边的彼此罢了;中午去食堂买个手抓饼,俩人找个空教室一边吃一边做题,枯燥的学习似乎都变得那么幸福起来;体活时间自己去篮球场上打半场比赛,她在某个位置偷偷看着,自己每投进一颗球都悄悄握紧拳头庆祝,像个没有球服的自发啦啦队一样;演讲比赛她在台上风采飞扬,自己在下面为她拳头捏汗,一路紧绷到最后顺顺利利讲完,感觉自己好像比她还紧张;

他们可以在某个午后、某个下午、某个晚上、总之就是某个契机下牵起彼此的手,带着三分羞涩、三分期待、四分下定决心的坚定,两个人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幻想着以后要考去哪里实习,未来又要做些什么,在如水的夜色里走啊,走啊,两只手越握越紧,汗越出越多,最后男孩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女孩的面颊,终于张开嘴说出逾越的请求,却发现对方早已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羞涩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勇敢………

他就是这么无聊的人,即使幻想也只会幻想这种循规蹈矩的恋爱,因为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胜过一切喧嚣与繁华。

真幼稚啊,自顾自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他想着。

可奇怪地,他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因为他已经被少女的爱恋淹没。

……

想要看透一个人是否孤独,听上去似乎很困难:

人是种善于伪装的动物,总会把自己掩盖在一层层假面下面,面具戴到最后,自己都分不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子,别人又怎么去窥破面纱?

想要看透一个人是否孤独,实际上又很简单:

只要问问他,他的记忆有没有温度,就足够了。

从此刻开始,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切死寂冰冷的记忆,终于有了一份名为“沐灵兮”的温度。

于是他只是紧紧抱着少女,生涩地回应着她笨拙的初吻,像是在把这个世界拥入怀中。

如水夜色中,男孩女孩紧紧拥吻,青春的身体散发着炽热的情感,把彼此的身体笼罩起来,去温暖对方孤独冰冷的灵魂。

……

……

一个世纪过去了,于是静止的世界耸拉着眼、不情不愿地重新转动起来。

“魔将大人啊,你真是这世界留给灵兮的…最残忍的宝物呐……” 唇与唇缓缓分开,带起恋恋不舍的丝线,少女迷蒙地凝望着他,靠在他肩膀轻轻呢喃着,“第一次跟人亲嘴,不太熟练哦,对不起啦……”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抱歉啊,我不是…第一次跟人接吻了。”男孩喃喃道。

他觉得这话不适宜说,可又觉得如果不说才是对银发少女更大的不尊重。

“可你也一点都不熟练的样子哎?”沐灵兮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星眸一眨一眨的,完全没有介意的样子:

“灵兮猜猜啊,是因为…每次都是女孩子主动的吗?”

“……”男孩默默低下脑袋。

“你要是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那…”少女好笑地看着他的窘样,突然俏脸一红,抓紧他的肩膀,露出甜蜜而温暖的笑容,暖到融化心中的万年寒冰。

“可以…多亲亲几次吗?”

“……!”

男孩只感觉感觉大脑像是断片了一样,两世二十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中爆开,爆得连血液也染上蜜糖的甜滋。

“怎么,难道魔将大人只会说、一次也不敢主动行动吗?”女孩依偎在他怀中,痴痴看着他瘦削的面庞,突然踮脚抬起小脸,星眸像小猫一样慵懒地眯起:“灵兮还想要……唔?!”

他看着女孩狡黠的表情,世界仿佛都在那嘴角扬起的弧度间软软化掉了一般,于是自然而然地凑近距离,自然而然地吻住女孩,让自己的舌头在女孩冰糖般清甜的檀口里笨拙搅动着,于是世界又骂骂咧咧地静止了起来,不停抱怨数落着你们还要来几次啊,你俩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静止的世界中,快门声突然响起,“咔嚓”一声如此清晰刺耳,饶是沉浸在kiss中的二人也听得清楚。

男孩心中一惊,瞬间松开沐灵兮,视线向快门声传来的方向扫去,右手下意识做出召唤魔剑的前置动作,却又突然停下了动作,空着手尴尬地扬手在半空中:

“没事,我就拍拍,要不…你们继续?”

黑发少女收起摄像机,在自家的别墅门口伸了个懒腰,丝质睡衣展露出森梦唐家大小姐青春姣好的曲线,一对红瞳懒洋洋地看向他们,如墨长发自然披散到腰间,不似男孩记忆中的双马尾,却又好像直接往他脑海深处刻了张新的特写,想忘也忘不掉:

“……”男孩看着眼前似熟悉似陌生的睡衣少女,下意识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铃音?!你不是说…洗澡去了吗?”沐灵兮小脸一下快烧起来了,跑也不是呆也不是,下意识往男孩身后藏。

“是啊,本小姐都特意洗了快两个小时了,看你们这样子……要不我再回去洗一遍?”唐铃音耸拉着眼,琉璃红瞳里满是无语神色。

“两、两个小时?”银发少女一愣,在心里默默估算起时间,越算脸红得越夸张,最后干脆躲在男孩背后装起鸵鸟来,“呜,怎么会过了这么久,明明感觉就一小会儿的……”

“……”男孩静静看着墨发少女,墨发少女静静看着男孩。

男孩能感觉到,少女的内心是绝不像表面那般平静的,于是他直直迎着对方的视线,希望从她眼里看到些什么神色。

可森梦唐家的大小姐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那秋水眸子中明明泛着万千柔情,却又仿佛暗藏玄机,似是藏着他看不懂的景色:

愈是捉摸不透,他心里就愈是发虚;女孩眼中的湖面越是深邃,他心头的警钟就鸣得越响。

于是他紧紧盯着对方,盯到银发少女都感觉有点不对劲了,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又看看自己最无话不说的闺蜜,可他们俩就是那样诡异地对视着,跟含情脉脉不沾边,却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奇怪?

银发少女敏感的直觉做出本能反应。

不妙……

男孩和银发少女一样敏感的直觉感应到前者的心理活动,心中暗自一紧。

笨蛋!

墨发少女和男孩和银发少女一样敏感的直觉将这两个笨蛋的心理活动一览无余,心里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明天还要上课,先回学院了,你们两个在屋里看着搞吧;嗯……床单最好还是洗一下,否则本小姐每次回来都好累,可能直接一头躺你俩的战场上了,你们不介意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铃音!”沐灵兮羞红了脸瞪她,“你在说什么啊,下、下流!”

“……”男孩看着墨发少女的睡衣,以及睡衣里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女孩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了,指尖青绿灵光一闪,全身便笼罩在优雅婉约的藏青衣裙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跑进别墅,再出门时,便已是黑丝长袜搭配小皮鞋的熟悉装扮,跟银发少女说了句“拜拜”,整个人一溜烟闪出庭院,瞬间就消失在视线里。

……

魔历99年3月4日,23时整,森梦唐家大小姐别墅顶层的卧室里。

浅粉的天蚕丝床幔掩映间,男孩和银发少女一起躺在软烟罗铺就的雨过天青床单上,两个人肩靠着肩裹在一团天鹅绒被窝里,仿佛能感应到彼此紧张到僵硬的身体。

错乱的因果织成了错乱的关系,男孩的游戏是个比喻,在某些方面却也不失恰当性:

感情是真的,肉体关系却是实打实在淫纹驱使下的强推强就;若他们这方面本来就不太在乎倒也罢了,无非顺势开搞,有淫纹时怎么搞就还怎么搞,说白了无非把性器插进性器那点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他们就是不好意思,就像两个早恋都没谈过的乖乖学生,因为某些原因被强制召唤到了一个大尺度游戏里,在游戏里又恰好扮演对情侣,什么都做过了,可那跟游戏外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至少对他们的道德尺度来说,就是没有关系,尽管知道都是迟早的事儿,但一时间还真就凑不出脸皮迈出那一步;

可现实终究不是游戏,他们终究什么都做过了,真真正正地做过了。于是他们更加迷茫,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面对彼此。

“我好像,睡不着……”无措的被窝里,沐灵兮轻轻开口。

“嗯……”男孩瞪眼看着天花板,心中不对劲的预感越来越浓。

“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妈妈就会抱着我,轻轻唱着歌,一会儿就睡着了。”女孩的声音不觉变低。

男孩身体猛地一滞,杂乱的心思瞬间收起。想了想,却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

“可我是音痴诶…唱得再难听,你也不要笑出来,能做到吗?能做到的话我就唱。”

“嗯……”女孩轻轻答道,顺势轻轻抱住他。

“我想想啊,唱什么呢……”

男孩在脑中搜寻着遥远的记忆:

唱歌,一个哪怕在地球上都接触不多,穿越后更是跟他半点不沾边的概念,此时突然捡起来,对他来说也着实是个挑战:

“嗯……有了!”男孩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似乎合适的,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有些紧张地开口,轻轻唱起首古老的宋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出乎意料地,他觉得自己唱得还挺温柔的,虽然唱歌这种东西自我感觉完全不准,但他以往可是糟糕到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水准,一个人唱还好,一到大庭广众面前立马拉胯,能厚着脸皮唱完一首就算成功的恐怖程度……

现在至少气息还算能喘匀,和他自己比起来已经算是很明显的进步了;是因为已经把女孩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完全不会紧张了吗……他搞不清楚,只觉得这样还挺好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缓缓唱完最后一句,身旁仍旧没有反应传来。

男孩心里突然一紧:

啊啊,不该选这首歌的;为什么要唱这种感伤的歌词给她听啊,是不是又想到伤心事了?哎,我怎么这么蠢……

“……”

“呼—呼—”

匀称的呼吸声传来,男孩愣住了:

女孩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他的怀里,蜷曲的银发像猫的皮毛般蹭着他的衬衣,精巧鼻尖轻缓地呼吸着,柔和的节奏是那样舒缓,仿佛置身于世界上最高级别的安全屋,一切危险风雨都被牢牢挡在外面。

又或许并不是仿佛,这小小的怀抱对她来说,就是真正的家。

可家突然从沐灵兮身边移走了,即使只是暂时的:

男孩确认银发少女睡得深了,用最轻缓的动作松开她,蹑手蹑脚溜出卧室,穿上衣服离开别墅。

他觉得这样很对不起银发少女,简直跟个渣男一样。

可他还是决定要去,因为他不想再逃避任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