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龙篇(7)

天色渐暗,云层压的很低,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漂浮在眼前的铅灰色云团。

风也起了,卷着路边的落叶凭空打着旋儿。

书院内钟鼓悠扬,刚刚下课的儒生加紧脚步,高举袖袍挡在头上,快步疾行,在这场瓢泼大雨洒落北海书院之前,钻到了祠堂的屋檐下。

随着一声闷雷响彻云霄,第一滴春雨终于在这春晓时分砸在尘土里,留下一个浅色的圆点,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嘿,王五,你说这次院士提拔的名选怎么就给了高翊那小子。”

儒生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祠堂边,眼前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起初是断断续续的银线,后面则连成一道淅淅沥沥的水帘,隔绝一切,让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你这不是废话,那小子运气也是真好,居然弄到了半颗中阶妖兽的灵元,啧。”

“可韩博士不是说要击败隐藏的中阶妖兽才算及格吗?”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也混合着草木被雨水青睐后的清香,高翊侧身倚靠在最角落的木柱旁,他耳边不时传来这些师兄弟口中的闲言碎语和飘荡在鼻前的香火气息,但他的眼神却一直流连在正厅内的三个宝龛上。

这三处龛内各设一柜,内藏神主牌。

每龛下啧有一矮腿长桌,上放各种祭品。

墙壁,木柱均为黑色,门庭两根粗黑木柱上刚劲有力的雕刻两排大字【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入门之前则高悬用古文繁体而写的牌匾,上悬四字【笃礼崇义】,四周墙体上悬挂四幅白底黑字的壁幡【忠,孝,信,弟、】。

儒门本就与各地士族休戚与共,相互依存。

故而地方祭祖祠堂极多,可在这偌大的北海书院却只有这单单一座,且并非是只祭一家之祖,而是一齐供奉三家。

“还不是这次没人能找到那只隐藏其中的中阶妖兽,这次提拔名额总共不过六人,文试已定三人。剩下这几人中,高翊算是爆冷的咯。”

大伙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院士举荐名额在三日前便已出炉,不出意外,许靖与牧浩拿下其二,高翊本以为这次机遇已与自己无缘,却没想到自己的好运却在最后出现了……

“第三位,高翊。”

一望无际的浩瀚天穹上艳阳高照,韩禄身着锦边深青长袍,腰悬利剑,脚踩竹叶高头履,春风拂过,象征着幽州贵族之首的云气白鹤纹在青袍上随风摇曳,煜煜生辉。

他望向台下五十八位儒门学士,吊龙雕眉下那双暗藏精光的双眼再一次锁定在高翊的身上。

少年的脸上难掩惊喜之色,即使这个不善言表的年轻人对自己颇有成见,但韩禄的嘴角旁还是微微扬起,他冥冥中总觉得这张脸庞有些熟悉,似是故人来……

“魏无期,牧长歌,秦安,许靖,牧浩,还有…高翊。你们六人便是书院这一届院士提名的获得者。”

高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将在水下遇到的离奇遭遇告知书院,只是拿出了许靖给自己的半颗妖兽精元,不过仅凭这半颗,也足够他力压众人了,想来也该感谢许靖的大度。

“表现不错,高师弟。”

听到许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周遭儒生立刻识趣的让开一条路,许靖和周薄一前一后,剑眉星目下是如波纹般在脸上荡开的笑颜,如春日见最为和煦的那一缕春风,只不过这次他看高翊的眼神又有了一些改变。

“若无二位师哥相助,师弟又岂能获此殊荣。”

许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套,接着将一张做工精致的邀帖递给高翊,高翊从上到下看去,只见在极为名贵的澄心堂纸上,竖写着笔力遒劲的烫金楷书大字。

“这是……”

见高翊还是一头雾水,许靖指着上面几个字,像是为这位小学弟耐心解释。

“关于这次儒家院士的选取,所选定的比试地点就在这座位于并州晋阳中的【应天学府】。而这座学府的院长便是当今三位儒圣之一的【无心斋】仇铁心。过段时间,我们六人会一起代表书院前往,与各地学府中选出的佼佼者进行比试,从而决出最后的院士之名。”

高翊面色凝重,他自然知道获得院士提名不过是刚刚开始,无论是这次的的选拔还是日后能为儒门在百家大典中拔得头筹,都是他应尽的责任与抱负。

他将请帖收进袖袍,刚要言谢,许靖已拂袖而去。

高翊望着许靖消失的背影倒觉得心中暖暖的,他生性拘谨,敦默寡言,平日里除了郑恒便只有小师妹相伴,这次也算结交了一位新朋友。

他本欲将斩获提名的好消息告知曹雨涔,转身间却看到身旁有二人抬着担架走过,而那担架上则盖着一袭白绢。

斜侧露出一个角,高翊余光正瞄到布内那张熟悉的脸。

“啧,死便死了,还要露出半张脸来乱看,晦气。”

牧浩故作戏谑的声音钻进高翊的耳中,高翊猛得回头,看到牧浩和他身边的狗腿子立在台旁正冷冷的望着自己,他们嘴角挂着揶揄嘲弄的笑,像是在看一出亲手彩排的好戏。

不……怎么会……

高翊喉头像是被一团火堵住,呼吸不畅。牙齿不自主的打颤,他已经猜到了二人恶毒的笑容中隐藏的阴暗。

他转身奔向担架,一把拉住抬担架的人,不等那人劝阻,便迅速扯下盖布,随着惨白的长布被揭开,赵光已黯淡无色的暗青脸庞出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双死不瞑目,圆睁不闭的双眼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赵师哥居然……高翊脖颈处静脉青筋一并暴起,眼前浮现出这位心宽体胖的师哥那一日不顾后果帮自己出头的时候。

想起他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自己赠与的灵元丹,晃动着胖乎乎的身体踮起脚,举起手为自己加油鼓劲的那一刻,可无论是哪些画面都与此刻的这张已毫无血色的脸庞大相径庭,更让他无法直视……

没想到,赵光居然真的和牧浩分到了一组……这种几率低到他不敢去想,只会让他怀疑有人在签中做了手脚。

近乎四段的雄浑罡气迅速在身体周遭集结,胸前三处阳穴内仿佛有无尽的热血在奔腾狂涌。

他抬起手眼露不舍,像是在为这位宅心仁厚,心地善良的胖师兄做最后的告别,他缓缓将赵光的双目闭合,又将白布严丝合缝的盖好,给予他人生终焉应得的尊重。

高翊示意抬担架的二人离去,他低着头转过身,但再次睁开的两只瞳孔中却噌的燃起一团无法抑制的凶火。

“哦?看来高师弟和这死胖子相识啊,哎呀呀,对了。他可是有恩与你啊,不是吗?”

牧浩弓着那公狗腰,鹰钩鼻下嘴巴聒噪不停,脸上的讥讽窃笑和高翊阴沉至极的神情在这一刻显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又彼此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我说过,上一次是你的运气好。”

他冰冷的嗓音中还夹杂着试图缓和心头冲动的颤抖,可身边快速凝聚的橘黄罡气却在不断刺激着他愈发绷紧的神经,脉搏在飞快的跳动,心口中那股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愧疚化为怒火在陡然升温。

是我害了他……如果我那一日不与牧浩争斗,如果我能够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就不会被牧浩盯上……如果……

“运气?是啊,本少爷的运气一向不错,可你那位赵师兄可就没那么好运咯~”

噌唥!

宝剑脱鞘而出,淬沥刚猛的剑气在牧浩眼前荡起一波肉眼可寻的气浪,三尺青锋直指自己的咽喉,牧浩惊出一身冷汗,手掌慌忙摸索腰间佩剑,却立刻感到身侧传来一阵炙热如火的凶悍罡气,将他刚欲抬起的手臂灼得生疼,那罡气居然隔着布料瞬间灼烧在他的肌肤上。

“混蛋,你竟敢!”

牧浩能够脱颖而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一甩手荡起同样可以匹敌这三段罡气的同等罡风,吹散身边烈焰。

手掌一翻,一柄精钢宝剑已赫然出现在高翊眼前,剑光激闪,锋芒相对,激荡起阵阵状如涟漪,气势却似波涛般的剑气纹,撞碰出道道火光。

高翊手中宝剑如银蛇吐信,招招致命,牧浩同样见招拆招,丝毫不乱,这二人本就是书院内的剑术高手,你来我往,不分轩轾。

周遭弟子更是不敢轻易上前劝阻,可只有高翊清楚,他体内蕴藏的罡气正在不断上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正随着自身怒气的加持而迅速凝聚在各大阳穴处。

“三段罡气,开!”

高翊一剑荡开牧浩手中长铗,挺起胸膛,手指重重的敲开胸前三穴,便听得“轰”的一声,三道无比狂热激昂的深橘色罡气冲天而起,将脚下青石地砖悉数震碎,罡气所过之处,竟然连石块也被燃为粉末。

同时那深橘色的罡气纹也在不断发生着转变,隐隐透出暗紫的光芒。

“哎呀,想不到我们的高师弟居然快要破阶了啊,不愧是曹院长的亲传弟子,受照顾得紧嘛~”

戏谑中带着酸调的怪腔在高翊耳中显得是那般刺耳,高翊在这一刻仿佛感受到了身边所有同门看向自己那一道道冷飕飕的眼神,像禁锢,似枷锁,将他牢牢焊死在名为正人君子的台阶上。

他们不满,他们嫉妒,他们谁都不愿上前劝阻,就像那一日一样,只有赵光一人……

“今天,你得死!”

高翊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脚下石板应声而裂,好似飞火流星持剑冲刺,炙热雄浑的罡气附加于体表,连手中的佩剑都仿佛被烈焰包裹,甚至眼前的空气都在变得浑浊,这已到破阶期的罡气领域便是如此狂暴不安,不易驯服。

“高师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两剑相交,剑锋相抵滋啦作响,迸射激荡出冰蓝色的火星,同时也在剑锋上映出二人脸庞上截然不同的神态。

高翊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如肺痨鬼一般,烂心黑肝的世家公子哥,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一口口吃了,可对方却依旧游刃有余,即便自己手中的剑刃已出现裂纹,却还是不肯退让。

“你忘了师哥我可是早就破阶了!”

高翊眉头紧皱,刚想前压剑锋,却被一道锐利的紫芒反冲击退,他趔趄几步,抬首去看,却看到层层浓厚的暗紫色罡气正萦绕盘旋在牧浩身体周遭,与此同时,一点锋芒已从那团罡气中夺目而出,高翊挥剑去挡,可那剑气却如透体之劲,势如破竹,将他震飞数步。

“你是什么时候……”

牧浩双目下的阴鸷纹随着他口中狞笑而连皮带肉一并恶寒轻颤,他将剑锋顶端的鲜血甩落在地,脚下黑纹鹰履踩平被掀开的石板,步步向前。

插剑在地单膝跪地,呼吸紊乱的高翊却已满面血污,勉强睁开半只被鲜血浸透的眼睛,刚刚这一剑若非自己眼疾手快,勉强格挡,想来自己已再看不见半点东西了。

“什么时候?高翊,那你又是什么时候以为我没有四段罡气的实力了?”

可恶…这个家伙,整个书院内的弟子能达到三段罡气的便已是凤毛麟角,自己最近几日才发觉有破阶的迹象,没料到他已经领悟了四段实力。

儒门不同道家有诸多不同修行方式,罡气的等级几乎绑定了每个儒家修士的实力分层,只凭三段罡气是断不可能战胜得了这畜生的。

剑锋划过地面,撩起丝丝寒意,天空不知何时云翳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向人间,阳光堕入云层,不见踪迹。

苍穹彼端传来闷雷的响动,尚才怡人的春风变得呼啸不止,空气中浸满了潮湿腐朽的气息。

风云变色,大雨将至。

众人脸色与此刻天色相仿,灰暗,阴霾,毫无生气,没人愿意上前劝阻,没人想去开罪一位世家公子。亦或者,没人帮助高翊。

漠然置之,冷眼旁观似乎已经成为了这些儒生心中默认的行为准则,处事方针。

而就在他们身后的祠堂门前高悬的牌匾上,那四字警世名言却在此时显得如此刺目。

【笃礼崇义】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在这里杀了你,曹老头会把本少爷怎么样吧。”

高翊强忍着眼前的灼痛站起身,手中青锋锐意尚在,可面对牧浩如雨点般连续不断地刺击,双目却在不断涣散。

显然,牧浩早已破阶,这个阴险的小人在那一日不过是想拉自己下水,可今天,他却想要真的杀了自己。

剑芒闪过,高翊这一次再也站不起身了,四段罡气加持下的重压剑气,陵劲淬砺,锐不可当。

牧浩脸色愈发阴沉,他想让高翊永远的消失,就像那个不知死活,挑战自己底线的死肥猪一样。

“高翊,你后悔吗?本少爷允许你求饶。允许你,向我,求饶。”

寒气逼人的剑刃压在高翊的胸膛上,剑锋如蜻蜓点水,带着赤裸的羞辱挑起领口,豁开他的青衫,露出少年白皙的肌肤,还有胸膛下噗通作响的心跳声。

高翊感受到了胸前剑锋的冰凉和隐藏在这柄凶器之下那凛冽的杀意,他很清楚得罪这个一向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是何等下场,可就如他之前敢对牧浩拔剑相向一样……

“啊,我是后悔,只后悔那一日没有一剑刺下去!”

“贱骨头!”

被阿谀与谎言所欺骗的内心,被虚荣与腐朽喰蚀的灵魂,在这一刻再一次被眼前的同龄人所看穿,刺破。

对那些无法控制的人与事的恐惧正在让他变得更加极端且疯狂,他愤恨的挥出了那一剑,也同时彻底抹杀了自己作为人的一切。

高翊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他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手指渐渐失去知觉,他已经没力气再握剑了,却发现这柄剑依旧被他牢牢的攥在手心中。

“后生郎,想让本座祝你一臂之力吗?”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停滞,极富磁性且带着一丝撩拨气息的成熟女声钻进高翊的耳中,他惊愕的看向四周,可除了这些同门冷漠的眼神再无其他。

是谁?是谁在对自己讲话?

“将你的阳元献祭于我,本座可以帮你了结一切!”

竟然是……

高翊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这柄曾在秘境中削铁无声,无坚不摧的妖剑正由内而外向自己的脑海深处灌入这勾魂摄魄的靡靡之音。

同时刚刚还平常无奇的剑刃正顺着剑柄镀上一层漆黑的墨色,整把剑都在高翊手中快速凝聚出阴冷彻骨的寒气。

“死到临头,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吗,可笑。”

牧浩冷笑连连,如鬣狗一般阴狠的双目中寒光乍现,手中剑锋斜刺而下,直取高翊的心窝,可本来一直低眉俯首的高翊却突然抬起手,五指并拢牢牢攥住眼前吹毛立断的锋刃。

“你……”

牧浩喉结蠕动,恶狠狠的盯着高翊,鲜血顺着他白皙的指缝间滴落,将他青白色的儒衫染红。

高翊猛得抬起头,眼眶内不知何时已被黑红色的暗芒占据大半。

便听得“咔嚓”一声,被高翊紧攥在手中的剑刃应声而碎,一道猩红中透着至黑波动的异样罡气如滔天巨浪扑面而来,硬是把已至四段罡气的牧浩吹出数丈之远。

“他娘的……咳……”

喉头鲜血倒涌而出,身后石板被牧浩撞出几道裂纹,周遭儒生更是自觉的向后退去。

只因为面前一向沉默寡言的高师弟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至少他们很难再感受到此时萦绕围聚在高翊身边的到底是不是儒家弟子所修的罡气。

“混蛋,这到底是哪家的功法!”

牧浩硬挺着撑起身子,回首从身旁已经看呆了的狗腿子腰间拔出剑刃,可现在握在手中的剑锋却在一个劲的颤抖,身旁的四段罡气也正在被高翊爆发出的异样罡风所压制,和主人一样变得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好冷…身体正在失去知觉…阳元在溃散,它们被人夺走了…不能…我不能把身体就这样交给你…至少…现在不行!

高翊感到自己的脚步愈发的沉了,体内好像被灌入了无数的铁铅,寸步难行。

他如同一只丧失了神智的野兽低着头,垂着肩,瞳仁顺着鼻梁下方看去。

他发现不知何时手中紧攥的剑柄旁的左右剑格处已化为两道漆黑的铁索,铁索尽头则融为两张无眼小口,那可怕的口器正牢牢吸附在自己虎口下方的合谷穴处,像是正在贪婪的吮吸着什么。

随着大量阳元被口器所吞噬,剑格下方的剑身颜色也变得愈发的暗沉,直到整把剑从上到下被完全染成墨黑色,而高翊仅存的神智也随之消失。

“小鬼,轮到你了!”

在牧浩诧异的目光前,高翊终于仰起头,他扭动着僵硬的脖颈,发出森然可怖的骨缝摩擦声,那嘎吱作响的古怪动静听得牧浩毛骨悚然,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高翊的声音变得格外突兀,像是被一团胶状物隔绝一般,刺耳且尖锐,却如同地府深处的召唤,让人不寒而栗。

牧浩知道大事不好,刚要抬腿,黑红色的罡气已随剑而至,如月牙状的剑气横贯眼前,牧浩失神间闪躲已晚,他哀嚎一声,一手捂住脸,另一手挥剑去刺,却被高翊抬手按在腕骨处,在高翊狰狞的邪笑中,牧浩的手腕被他直接捏碎!

“可恶!可恶!可恶!”

牧浩歇斯底里的哀嚎响彻整个书院的上空,天空上乌云密布,大雨将至。闷绝震耳的雷声掩盖不住这位公子哥撕心裂肺的痛苦悲嚎。

鲜血涌入眼眶,使得他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剑锋的方向,剧烈的痛楚让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牧浩像一匹被拔光了牙齿的豺狼,弓着身子瘫卧在石碑旁。

剑痕顺着左眼眉心处斜越而下,皮肉外翻,直至唇边,这一剑几乎差点将他整张脸都豁开。

他甚至还能感受到残留在伤口表面的阴冷剑气,那异样的剑气与儒家剑术完全不同,反而更像是……

“这下到底是谁死到临头了?”

高翊面露阴狠,猩红的舌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愉悦舔舐过嘴唇,下方嘴角几乎咧成了一个夸张的幅度,像是在玩弄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

在牧浩眼中他如同一位夺命无常,让人骨寒毛竖,心惊胆战。

“你不能杀我…不能…我可是牧天问的儿子…不能…高翊!你不能杀我!”

在牧浩几乎癫狂的哀求与哭嚎中,高翊冷眼抬起手臂,正如那日在水下面对妖鲨一样,以处决式的动作准备结束这条野狗的生命,他已再不见半点生气的瞳孔中乌黑一片,可却在这阴云密布的昏暗光线下,从中闪烁着暗红的妖芒,像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漆黑渡鸦,掌管着生与死的权利,执行着凡间的罪与罚。

“结束了。”

惨白的闪电划破苍穹,伴随着凌厉的剑气斩破混沌,黑红色的血色剑气不留半点怜悯,透骨寒意鱼贯而下。

牧浩几乎是放弃了反抗的想法,或者说他连最后垂死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就在他绝望的瞬间,一柄泛着淡蓝色光芒的剑锋横在了自己眼前,挡住了那道漆黑的弯月。

“我想,韩师还未走远,二位应该知道书院的门规。”

许靖一脚踹开佝偻似死狗的牧浩,将他踢向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同时身法腾挪,青锋闪转,剑身如弹簧般轻易荡开高翊这势大力沉的一剑,高翊见势步步紧追,异样的罡气再次升腾而起,手中黑剑破风向前,将目标转向许靖。

“到此为止吧。”

许靖嗓音低沉,剑眉下郎朗星目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他不愿与这位小师弟拔剑相对,可此时的高翊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这黑红色的罡气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他手中那柄散发着无尽杀意的黑剑。

儒剑讲究心神合一,与所修罡气相辅相成,意在内,气在外。

可从这柄神秘的黑剑中传来的剑意却如此浑浊,冗杂,如同一个沸腾的熔炉,由内而外不断涌出无法分解,消耗的阳元。

这些无法被自身吸收利用的大量阳元又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被这柄黑剑所吞噬利用,最终异化为这团不知名的罡气。

“哦,新对手~有意思!”

“你不认识了我吗?高师弟!”

许靖蹙着眉问道,怪不得他觉得眼前的高翊格外古怪,连声音似乎也在变化,还有这招招致命,丝毫不留半点后手的凶悍剑技,哪里还有半点儒家弟子的影子!

“周薄!”

一旁的周薄听到许靖的召唤,立刻持剑而上,二人你前我后与高翊斗的不分胜负,周遭看热闹的儒生在不久前就早已跑个精光,生怕被波及。

凶狠异常,同时暴戾无端,高翊手中黑剑激荡起道道黑芒,仿佛有无穷的力量隐藏在这柄漆黑的妖剑之中等待着宣泄,剑锋如闪电般迅捷,又如野兽般响彻嘶鸣。

“许师哥,要不要请韩师来,这小子有些不对劲啊。”

周薄面露难色,接连闪避躲过高翊几次斩击,他早已步入四段罡气领域,可没想到不但在高翊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只能招招格挡,暂避锋芒,几个回合过去,他竟没有一丝回击的余地。

“不必。”

许靖屏气凝神,眼露寒芒。

手中冰魄剑迅速凝聚出大量冰气,仿佛此刻蕴藏在空中的所有水分都在被这柄冰之剑吸收,他点开胸前四穴,将罡气附加于剑锋之上,剑锋立于眉心正中央,掐起剑诀。

“浩然正气,存附于心,罡气四段,开!”

便见狂风呼啸,暗紫色的罡风快速凝聚在许靖身体周围,一旁周薄同样开启四段罡气,二人如疾火流星,纵身而上,一时间寒光掠影,剑花如雨,斗得不分胜负。

“哈哈哈,儒家的小鬼当真有趣!”

高翊面露狞笑,五官几乎扭曲在一起,手中黑剑发出一阵凄厉刺耳的剑鸣,好似万鸦掠空而过,响彻云端。

黑红色的怪异妖芒迅速升腾,像是要将面前的空气扭曲腐蚀,剑身震动不止,剑刃处已隐隐出现缺口,像是有无穷的剑意想从内涌出。

同时他面部的肌肤也在发生了变化,几道暗黑色的古怪纹路正顺着额头向下蔓延,逐渐填充脸庞。

“周薄,左边!”

许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眼前高师弟的奇怪变化让他已从最开始觉得不安变成了如今的恐惧,还有那柄散发着古怪异样的黑色剑刃,他修儒多年,自诩也见过不少用剑高手,可至今还没有听到过这般锐利刺耳的剑鸣,他隐隐有种错觉,仿佛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位剑客,而是在与一头高阶以上的嗜血妖兽死斗!

周薄立刻领会到许靖递来的眼色,他故作刚猛,剑刃翻飞,迎住高翊这势如破竹的一剑,接着灵活的一转身,露出些许破绽,正斗在兴头上的高翊眼露精光,果然持剑便刺,周薄抬手竖起一道利用罡气制造的光壁,高翊剑锋穿过光壁却发现刺了个空,刚要回身,便见周薄手中利刃已借势斩向自己的肩头。

“雕虫小技!”

高翊双目寒光倒射,浑身上下疯狂涌出的黑红色罡气更显暴戾无常,他抬起手硬生生用手掌接住这锐利万分的一剑,一脚踢向周薄的小腹,周薄呲目攥拳,腹腔好似被人用铁锤结结实实的砸了个结实,痛的他连连后撤,连手中的剑都险些落地。

高翊手中鲜血淋漓,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此刻只想厮杀个痛快,将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儒门弟子全都屠个精光!

他疾步暴起,口中甚至连喘息都已散发出幽幽的寒气。

像是被妖魔附体的儒家少年一手持剑,一手顺势如抓小鸡一样扼住周薄的脖颈,虎口发力,将弓身如虾米似的周薄整个从地上提了起来,手中三尺黑锋对准周薄的胸口毫不留情的刺下去。

“快!难道你真的想死吗!”

身旁许靖焦急的声音传来,周薄嘴角扬起,刚刚还疲软无力的身体突然如一只灵魂的猿猴,双腿并拢,荡起半身用力一蹬,将胸前黑剑踢开。

高翊怒从心头起,没等剑刃被荡开半寸,手中利刃如出云腾龙,凶悍异常,可这一剑刺去却又被一道光壁遮挡。

他眉头蹙起,双目闪动,余光刚捕捉到光晕后周薄的身影,手中剑锋扭转,寒光如梭,便要取周薄的性命。

却感到后心一热,许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冰魄剑带着阴冷的剑气已没入他的背部。

“呲…不愧是儒门,一群伪君子…只会耍些小聪明…”

高翊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鼓胀难耐,连口齿也变得开始不清晰,同时双目中的黑红妖芒与身边爆发出的异样罡气也在逐渐涣散消退,与其说他是被许靖刺了一剑,不如说是被切断了阳气一样瘫软倒地。

“还真是难对付。”

周薄擦拭掉口角的鲜血,弓身揉着小腹,口中粗喘不停。没想到要靠书院内两位身负四段罡气的高手才能制服这位突然暴起的小师弟。

“牧浩,有时候运气好不一定是好事。”

许靖收剑回鞘,面色铁青,他冷目看向一旁早已瘫软在地,哆哆嗦嗦的牧家公子,后者在惊吓与羞辱的连续刺激下早已一句话说不出,只得灰头土脸的被狗腿子搀扶着悻悻离去。

天空中一道犀利的白盲闪过,豆大的雨珠从云层内倾泻而下,许靖搀扶起已经昏迷过去的高翊,不知何时那柄作威作福的黑剑像是被雨水洗刷,褪去了犀利的妖芒,变回了平常的颜色,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师哥,他的伤口怎么办?”

许靖望着高翊背后被鲜血渗透的红痕,眉宇间带着难以排解的忧愁与疑惑。

“我刚刚那一剑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而是刺穿了他背后的督脉至阳,暂时封闭了他体内阳元的供给,没想到真的奏效了。”

“此话何意?莫非这小子的异常和他的阳穴有关,可儒家弟子后心督脉怎会轻易被刺破,又或者……”

许靖听到这,面若冰霜,他侧目冷眼瞥向周薄,眉眼间已露三分不悦。

周薄立刻识趣了闭上了嘴,他对这位同门大师兄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永远看不透这个人的真心,又敬又怕这四个字恐怕是最恰当的形容了……

为何被切断阳元对身体经脉的输送便能够制服他,儒家弟子即便暂时被封闭阳元,也能够持剑作战,可偏偏……

将高翊送回寝室返回房间的许靖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儒衫,露出上半身精壮的身板,结实紧致的肌肉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有剑伤,也有明显的鞭痕……

口中轻叹一声,许靖赤裸着上身擦拭着手中的佩剑,他对剑法一向没有太多兴趣,剑对于他来说更多的像是一件工具。

他觉得,剑只用来杀人就足够了,永远都是主人在驾驭剑,而非是剑去主动选择主人。

可这一次他却在对方的剑上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迫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输给了一把剑。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可能是高翊吃下那半颗妖兽灵元导致体内灵台失衡,阳元混乱才让他变成那副样子。

不过一想到倒霉的是牧浩,许靖倒也心中宽慰许多,继续安心擦拭着手中的冰魄剑。

一道惨白的闪电在半空中闪过,许靖眼前一亮,好像发觉到了什么。

等等,这是……

正当他刚要收剑回鞘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剑锋顶端好像有些不对,他屏气凝神,眯起眼仔细看去,果然!

在剑锋上正闪烁着一层肉眼不易察觉的黑红色气息。

“这莫非真的是……”

许靖用手指捻过那一丝丝萦绕在剑锋处的暗红微光,手指像是瞬间触碰到这天下间至寒之物,冻得他一激灵,他的佩剑是冰魄剑,他早已熟悉了寒冷带给肌肤的触感,可这一点转瞬即逝的寒芒却让他全身上下在这一刻都如坠深渊。

那是冰冷彻骨的寒意,直达心尖,像是有人要掠夺走他的一切。

妖!

那个他最不想提及的字还是像一道巨雷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那异样的罡气,杀气栗然的剑意,还有狂暴如妖兽的心性,无一例外都将高翊推向了妖这个字。

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许靖抬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大雨瓢泼,电闪雷鸣,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这淅淅沥沥的雨幕遮挡。

正如他此时的心境,踌躇与犹豫间还夹杂着踹踹不安。

如今曹院长不在书院,院士竞选在即,那韩博士又……

唉,世事无常。

许靖伸出手接住顺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面露自嘲,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多愁善感,竟然破天荒的还为他人考虑,明明在秘境中他还亲手……

师父,有时候卦象也是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