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教授带人找到江凝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医疗人员为他注射了凝血剂,他的意识依旧不太清醒。
最后,是被耳麦中的队员声音唤醒的。
“我看见炽天了,江代理。我们的人正在包围他,要开枪吗?”
“他一个人吗?”江凝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儿?”
“没有,而且炽天他似乎……”声音从耳麦里有些迟疑地传来,“似乎失明了。”
“很正常……”他嘶了一声,沙哑地吐出口气,“0035的规则是压制一切规则,已经限制了他的能力。”
“让他们谨慎点,不能再出任何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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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不下来。
沈妄手指触碰到脖颈上的项圈,麂皮材质,触感非常普通,而且也没有插扣。
然而他没能拽下来,看似脆弱的项圈,在他可以徒手拧断人颈的力道下纹丝不动。
有意思的是,这个项圈几乎让他找回了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就在项圈扣上来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看不见东西了。
他当鬼的时间快比当人的时间长,很偶尔的时候,也会陷入已经忘却黑暗的错觉。可这一切再度降临时,却依旧是刻入骨髓的熟悉。
“不听话的孩子都需要拴起来,下次再自己取下项圈,我就不止关你三天了。”
“谁许可你上桌的?狗就得趴在地上吃饭。谁叫你是个瞎子呢?要是又把饭弄得到处都是,就太难打扫了。”
“你真恶心,就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全毁了!”
“妄……妄……偏偏是这个字!偏偏是这个字!!”
他踉跄着撞到大门上,发出了哗然的声响。敏锐地听觉捕捉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他微微偏头,看向枪口浮现的方向。
残存的武装小队走近了他。
“滚!”他满是戾气地暴喝一声,血红的六眼暴露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小队成员无声跪地,接着一个又一个,以朝圣的姿态面朝他跪了下来。很快,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尸体。
“0035没有起效,他的规则失控了。”
“等一下……”
冉教授一直从镜头中观察着现场,此刻似乎察觉到了端倪,皱眉喃喃道:“果然如此。0035不是没有压制,至少把他规则起效的范围压制了,只要超过这个起效的范围就不会被波及。”
江凝迅速反应了过来,拿起对讲机:“我知道了!让剩下的人不要再靠近,就近寻找高处狙击位。”
“不行,雾气太浓了!超过距离没法瞄准,但是……江代理,我们看见您说的那个女孩了。”
江凝错愕了一瞬,立马从旁边的人手中夺过望远镜,透过重重叠叠的雾霭,果然能看见那道窈窕的影子。
她还穿着七中的校服,白色的格子短裙在几乎和浓白的雾气融为一体。
“她正在朝炽天跑过去,0035只能被普通人摘下来,如果不阻止的话——”
“要开枪吗?”对讲机中传来队员请求指示的声音。
射击炽天困难重重,但射击这个女孩倒是很容易。她离他们的距离并不远,雾气没有起到阻碍的作用。
但江凝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字:“不。”
这一个字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如抽走了脊椎般让他瘫倒在地。
冉教授斥责一句:“意气用事!”
自己挤开了狙击手,站在了瞄准镜前:“不过是牺牲一个女孩而已,为了收容这只厉鬼,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冉教授扣下扳机的瞬间,江凝用身子把他扑倒了。
他咬着牙,齿缝中渗出鲜血:“人类的生命不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我们是守护人类生命的最后防线,也是底线!如果失去这个底线,去伤害普通人的性命,六局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然而子弹已经飞了出去,虽然临时偏离弹道,没有射中女孩,却误打误撞射中了残留在现场的爆炸装置。
祁棠被一阵忽如其来的巨大气流掀飞出去。
几乎是一瞬间,又像半辈子那么久,她后知后觉地恢复意识,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大脑都是嗡鸣声,而腰侧传来湿热的痛楚,被尖锐的玻璃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捂着腰,摸了一手鲜红。
好疼……
要不算了吧。她又心想。
毕竟她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第一次见识到死亡,是在祁棠八岁那年,父母带她出去郊游,却遇见了醉酒的卡车司机,是母亲将她牢牢护在身下才保护了她的性命,父母却都因此去世了。
小小的女孩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没有亲戚愿意收留她,她像个碍事的累赘一样,被人推来扔去。
有时在这里住半个月,有时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到了十四岁,青春期的少女开始发育,她出落得亭亭玉立。
姑姑和姑父办理了她的收养手续。
那个时候的祁棠天真以为,自己终于有家了。
姑父看着她的神色却越来越怪异,有时候,祁棠会害怕他的眼神,但更多时候是她对自己的谴责:好不容易有好心人愿意收留你,好不容易有一个家,你怎么能这么揣测他们呢?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生病请假一天在家,在客厅吃药的时候,姑父走出房间,赤身裸体,下身丑陋细小的性器耀武扬威地上扬着。
她吓坏了,要报警。
被赶回来的姑姑阻止。
姑姑是个心软温柔的女人,工资微薄,多养一个她其实很吃力。
那一天她朝自己跪了下来,用已初具苍老的脸庞啜泣着,希望祁棠能原谅她的丈夫。
如果这件事在他的工作单位曝光,会害他失去工作。
祁棠脸色铁青,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最后她放弃了报警,但也拉黑了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离开了那个家。
她还没长大,却已经开始学着艰难地养活自己,她的大学生涯几乎没有一天是空闲的,连轴转地代课,打工,供养自己的生活费和助学贷款。
看着别的室友能打电话跟爸爸妈妈撒娇,诉说生活中琐碎的烦恼和喜悦,她心中无比羡慕。
在极度疲倦的无数个深夜,她也曾蜷缩在床尾啜泣,恨父母为何离去,又恨他们为何不带着自己一起离去。
她活得好辛苦,总是因为身世自卑,暗自咽下了许多委屈。
如果我能更勇敢一些就好了。
祁棠时常这样想着。
她摇摇晃晃站起,拔掉嵌入膝盖的玻璃碎屑,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中看见了他。
“沈妄!”
如果我能更加勇敢一些……
她叫他的名字,一瘸一拐朝他奔去,沈妄也听见了她,转头用血红的眼睛茫然地捕捉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竟然也下意识朝她走了几步。就是这几步,在祁棠险些摔倒之前接住了她。
他闻到了浓郁的铁锈气息从女孩的身上传来,她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呼吸喷薄在他颈窝里,温热又潮湿。
她的手也是潮湿的,这双手颤抖着摸到了他脖子上的项圈。她终于有机会对他说出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你自由了。”她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