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朝阳村笼罩在一片萧瑟中。
村东头那间最破旧的土坯房里,李大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个四十二岁的庄稼汉,在病榻上挣扎了三个月后,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个春天。
他走的时候很安静,就像他这一辈子——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
屋里挤满了人。
最靠近床榻的是李大山续弦的妻子何穗香。
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她手里攥着一块湿布,机械地擦拭着丈夫已经冰凉的手,嘴里喃喃着旁人听不清的话。
门口站着的是李大山的原配张红娟。
她是昨天从邻村佰家沟赶过来的,走了几里山路,脚上的布鞋都磨破了。
此刻她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李大山和张红娟的曾经婚姻,在村里人看来就是个错误。
两人是包办婚姻,结婚前只见过一面。
李大山老实木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偏偏骨子里又固执得很,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张红娟性子直爽,做事麻利,最受不了男人磨磨蹭蹭、优柔寡断。
结婚头两年还好,生了李可欣后,矛盾就开始显现。
李大山觉得张红娟太要强,不像个女人;张红娟嫌李大山没主见,遇事拿不定主意。
但真正让婚姻破裂的,是李大山那个改不掉的毛病——遇事就躲。
家里屋顶漏了,张红娟催他去修,他蹲在门槛上抽旱烟,一抽就是大半天,最后是张红娟自己爬上屋顶补的漏。
可欣发烧,张红娟让他去请郎中,他磨蹭到天黑才出门,回来时孩子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最严重的一次,是张红娟娘家父亲病重,她让李大山陪她回佰家沟看看。
李大山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临出门那天早上,却说田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照看。
张红娟一个人走了好些山路,赶到时父亲已经咽气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那是张红娟在父亲坟前说的话。
她回来就要离婚。
李大山不吭声,只是蹲在院子里,用头撞枣树,撞得额头鲜血直流。
村里老人轮番上门劝,说为了孩子,说女人离婚了没法活。
张红娟只是冷笑:“跟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过,我才真没法活!”
离婚手续办得很艰难,但最终还是办成了。张红娟收拾了几件衣服,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佰家沟。李可欣和李尽欢留给了李大山。
那一年,李尽欢五岁,李可欣八岁。
李大山是在离婚两年后娶的何穗香。
何穗香是月亮屯人,比李大山小九岁,是个寡妇。
前夫得痨病死了,没留下孩子。
村里人说她是克夫命,没人敢娶。
李大山托媒人上门提亲时,何穗香只问了一句:“你会遇事就躲吗?”
李大山沉默了很久,说:“我改。”
何穗香就嫁过来了。
平心而论,何穗香是个好妻子。
她勤快,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对李可欣和李尽欢也视如己出,从没打骂过。
李大山似乎真的改了,遇事会主动拿主意了,虽然还是话少,但至少像个当家的了。
直到三年前,何穗香生下了李玉儿。
李大山高兴坏了,四十岁得女,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可好景不长,去年春耕时,他在田里突然晕倒,抬回家后就一病不起。
郎中说是积劳成疾,加上早年心里憋着事,郁结于心,没得治了。
这个家,就这样垮了。
两个女人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屋角蹲着的是李家的两个女儿。
大女儿李可欣今年十六,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此刻正搂着十岁的妹妹李玉儿,小声安慰着。
李玉儿哭得抽抽搭搭,小脸上全是泪痕。
而屋里最显眼的空缺,是属于那个十三岁男孩的。
李尽欢不在。
————
李大山下葬那天,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
棺材是村里凑钱打的薄棺,八个壮劳力抬着,沿着村道慢慢往山上的坟地走。
何穗香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李大山的牌位,哭得几乎走不动路。
张红娟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没穿孝服,只是一身素衣,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李可欣牵着李玉儿,两个女孩眼睛都哭肿了。
而李尽欢,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死死盯着那口薄棺。
当棺材入土时,何穗香哭晕了过去,张红娟冲上去扶她,李玉儿吓得哇哇大哭。
李尽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对这个父亲,他的感情很复杂——有怨恨,怨恨他当年的懦弱让母亲离开;也有怜悯,怜悯他这一辈子活得憋屈。
现在人死了,所有的恩怨都该了了,可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情绪都涌不上来。
直到他看见李玉儿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
小姑娘挣脱姐姐的手,扑到坟前,用小手扒拉着泥土,哭喊着“爹你回来”。那一瞬间,李尽欢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把妹妹搂进怀里。
“玉儿不哭。”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哥在。”
李玉儿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他。李尽欢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重复了一遍:“哥在,以后哥护着你。”
何穗香醒过来,看见这一幕,眼泪又涌了出来。张红娟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人群渐渐散去。夕阳西下,把坟地染成一片金黄。
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家里开了个会。
堂屋里,何穗香和张红娟对坐着,李可欣站在一旁,李玉儿趴在她腿上睡着了。李尽欢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看着院子里的枣树。
“粮食还够吃到年底。”何穗香翻着家里的存粮本,“但开春就难了。大山留下的那点钱,办丧事花了一大半,剩下的……”
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张红娟沉吟片刻:“我有个想法,你们听听看。”
两个女人同时看向她。
“玉儿十岁了,该念书了。”张红娟说,“镇上有个私塾,我打听过,可以寄宿,一个月回来一次。学费不贵,就是口粮得自己带。”
何穗香脸色一变:“你要送玉儿走?”
“不是送走,是让她去念书。”张红娟语气平静,“留在村里能干什么?跟我们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将来嫁个庄稼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可是……”
“我知道你舍不得。”张红娟打断她,“我也舍不得。但这是为了孩子好。”
她顿了顿,看向李可欣:“可欣也是。十六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我妹妹——就是可欣的小姨——在镇上的纺织厂做工,说可以带个学徒。包吃住,还有工钱。”
李可欣眼睛一亮:“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张红娟难得露出一点笑容,“不过很辛苦,三班倒,手会磨出茧子。”
“我不怕苦!”李可欣立刻说。
何穗香看着两个兴奋的女孩,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时,张红娟看向门槛上的李尽欢:“尽欢,你也该去上学。你才十三,正是读书的年纪……”
“我不去。”
李尽欢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转过身,走进堂屋,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
“小妈,妈妈。”他先看向何穗香和张红娟,然后看向李可欣,“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睡着的李玉儿身上。
“以后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十三岁的男孩挺直了单薄的脊梁,“读书的机会,留给玉儿。她还小,该多学点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这个家,我来撑。”
屋里一片寂静。
何穗香的眼泪夺眶而出。张红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李可欣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是街坊邻居们。他们本来是想来商量帮忙秋收的事,恰好听见了屋里的话。
“好孩子!”村东头的王大爷第一个喊出来,“有志气!”
“尽欢这孩子,懂事啊!”隔壁的刘婶抹着眼泪。
“李家有后了,大山可以瞑目了!”
一片叫好声中,李尽欢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何穗香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哭得浑身颤抖。张红娟也走过来,伸手想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可欣搂着还在熟睡的李玉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全家人都心疼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才十三岁。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三天后,李玉儿背着一个小包袱,跟着村里去镇上的牛车走了。
包袱里是几件换洗衣服和半个月的口粮——红薯干和玉米面。
小姑娘哭了一路,何穗香也哭,两个女人在村口抱头痛哭。
李尽欢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看着牛车渐行渐远。他的手在袖子里握成拳,指甲掐进了掌心。
又过了两天,李可欣也走了。
她的小姨亲自来接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人。
临走时,她塞给何穗香五块钱:“穗香姐,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何穗香推辞不要,被硬塞进了手里。
家里一下子空了。
傍晚时分,李尽欢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两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
“小妈,晚上煮鱼汤。”他把鱼扔进水缸里。
何穗香从灶房出来,看着他,眼睛又红了:“尽欢,你……你真的不去上学?娘那边,我可以再去说说……”
“不用。”李尽欢蹲在井台边洗手,“我说了,这个家我来撑。”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小妈,你去歇着,晚饭我来做。”
何穗香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鼻子一酸。这个家,现在真的就只剩下他们俩了。
夜深了。
何穗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茅草。隔壁房间传来李尽欢均匀的呼吸声——那孩子睡着了。
她不知道的是,李尽欢根本没睡。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脑子里回响着白天邻居们的夸赞,回响着母亲和小妈的心疼,回响着妹妹的哭声。
油灯熄了。
土坯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模糊的光斑。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而对于李尽欢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农村,钱还是个稀罕物。
这么说吧,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天活,挣十个工分,到年底结算,一个工分大概值八分到一毛钱。
也就是说,干一天活,挣不到一块钱。
这还得是年景好的时候,要是遇上灾年,工分贬值,干一天可能就值五六分钱。
李大山这样的庄稼汉,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到年底能分到手的现金,不会超过一百块。
这一百块钱要管一家老小一年的开销——买盐买油,扯布做衣,人情往来,头疼脑热抓点药。
所以那时候的人花钱,是掰着手指头算的。
物价呢?
我给您举几个例子:
一斤大米一毛四分钱,一斤白面一毛八分钱。但农民很少买这些,都是吃自己种的玉米、红薯。
猪肉七毛六分钱一斤,但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过年割一斤肉,要肥瘦相间的,肥肉炼油,油渣炒菜,瘦肉包饺子,一点不能浪费。
鸡蛋五分钱一个,但农民舍不得吃,都是攒起来,攒够一篮子,走十几里山路到公社的供销社去卖,换点盐和煤油。
盐一毛三分钱一斤,煤油三毛六分钱一斤。点灯用的煤油,是晚上唯一的光源,得省着用,天没黑透不点灯,天一亮就吹灯。
布匹更贵。
一尺棉布要三毛多,做一件上衣得七八尺布,那就是两块多钱——一个壮劳力干三四天的工钱。
所以那时候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哥哥穿完给弟弟,姐姐穿完改一改给妹妹。
这么说您可能没概念,我给您换算一下:
一九七九年的一块钱,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八十到一百块钱。
李大山年底分到的那一百块,搁现在就是八千到一万块——这是一家五口一年的全部现金收入。
您想想,现在一个普通家庭,一年只有一万块钱可花,得精打细算成什么样?
那时候的农村,基本还停留在前工业时代。
照明靠煤油灯,做饭烧柴火灶,喝水从井里挑,洗衣在河边捶。
整个朝阳村,只有村长家有一台收音机,还是公社奖励的,用电池,舍不得常开。
交通基本靠走。去一趟镇上,二十里山路,得走两个多小时。牛车算是高级交通工具,但不是谁家都养得起牛。
通讯靠吼。村里有事,村长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喊一嗓子,半个村都能听见。要是去佰家沟或月亮屯传话,就得派人专门跑一趟。
医疗条件更差。
公社有个卫生所,一个赤脚医生,看个头疼脑热还行,大病就得往县医院送——可谁送得起?
李大山病倒后,何穗香去请过郎中,郎中来看了,摇摇头,开了几副中药,说“尽人事,听天命”。
那几副药花了三块钱,是何穗香攒了半年的鸡蛋钱。
社会消费特征就一个字:省。
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能自己做的绝不买。
衣服自己缝,鞋子自己纳,农具自己修,房子漏雨自己补。
消费集中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上——吃的,穿的,用的。
奢侈品?那是什么?
村里最奢侈的消费,是过年时买半斤水果糖,一挂鞭炮。糖要留着待客,鞭炮要拆开来放,一次放几个,从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
哦对了,还有一样奢侈品:自行车。
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要一百五十块钱,还得有票。整个朝阳村,只有三辆自行车——村长一辆,会计一辆,还有一辆是公社干部下乡时骑的。
那时候的人,最大的梦想就是“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能凑齐这四样的,在村里就是首富了。
我给您讲个具体的事,您就明白了。
去年秋天,何穗香想给李尽欢做件新棉袄。旧的棉袄已经穿了三年,袖子短了,棉花也板结了,不暖和。
她算了笔账:
买布,一件棉袄得要八尺布,一尺布三毛二,就是两块五毛六。
买棉花,一斤棉花一块八,一件棉袄得用一斤半,两块七。
纽扣、线,加起来一毛钱。
总共五块三毛六。
五块三毛六是什么概念?
何穗香在自留地里种了点菜,挑到公社去卖,一担菜卖五毛钱。她得挑十一担菜,走十一趟二十里山路,才能挣够这件棉袄的钱。
这还不算她耽误的工分——去卖菜那天,就不能在生产队干活,没工分。
最后,何穗香没舍得。她把李大山的一件旧棉袄拆了,里面的棉花重新弹过,外面的布洗干净,染成深蓝色,改小了给李尽欢穿。
那件改过的棉袄,袖子还是有点短,但暖和。
李尽欢穿上的时候,何穗香摸着他的头说:“等明年,明年小妈一定给你做件新的。”
李尽欢说:“不用,这件挺好。”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明年,父亲就病倒了,家里更没钱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李尽欢身上,
您可能要问,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孩子,怎么懂得这么多?
怎么能在父亲去世后,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个家我来撑”?
怎么能在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
答案很简单:
李尽欢是重生的。
他不是普通的十三岁男孩。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那个灵魂在2023年的一场车祸中死去,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九六六年,李大山和张红娟的儿子。
他用了十三年的时间,适应这个时代,适应这个家庭,适应这个贫穷但真实的农村。
他记得前世的一切:互联网,智能手机,高铁,外卖。也记得前世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
所以这一世,他早早地就开始谋划。
五岁那年,母亲离开,他没有哭,因为他知道那是必然——父亲和母亲的性格,注定过不到一起。
八岁那年,继母进门,他没有抵触,因为他知道何穗香是个好人,会善待他们。
十三岁这年,父亲去世,他没有崩溃,因为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甚至偷偷攒了点钱——靠抓鱼、挖草药、帮人干活,一点一点攒的。不多,就十几块钱,藏在他床底下的砖缝里。
这十几块钱,在1979年,是一笔巨款。
足够买一百斤大米,或者二十斤猪肉,或者给李玉儿交半年的学费。
但他没拿出来。
时候还没到。
他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这个家真正需要的时候。
而现在,时机到了。
父亲去世,姐姐妹妹离家,家里只剩下他和继母。
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妇。
在1979年的农村,这样的组合,注定要被人欺负。
但李尽欢不怕。
因为他不是真的十三岁。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见识过人性复杂、懂得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灵魂。
这一世,他要护住这个家。
护住善良的继母,护住远走的姐姐,护住年幼的妹妹。
李尽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茅草。
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模糊的光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1979年的农村夜晚,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前世的画面: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信息,键盘敲击的声音,会议室里的PPT,银行卡里的数字……
然后画面切换回现实:土坯房,煤油灯,粗布衣,玉米饼子,田里的泥巴,手上的老茧。
落差太大了。
大到他有时候会怀疑,那场车祸,那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生,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但掌心的温度是真实的,肚子里的饥饿是真实的,继母在隔壁房间压抑的抽泣声也是真实的。
这不是梦。
他真的重生在了1979年,一个十三岁农村孩子的身体里。
李尽欢想大施拳脚。
他脑子里有太多想法了:改革开放马上就要全面铺开,个体经济要松绑,乡镇企业要崛起,南下打工潮要开始……
他知道哪些行业会火,知道哪些地方会先富起来,知道哪些政策会出台。
他甚至记得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1980年深圳特区成立,1984年城市经济体制改革,1992年南巡讲话……
这些信息,放在后世,随便抓住一个风口,就能实现阶层跨越。
但问题是——
他现在是个十三岁的农村孩子。
在朝阳村,在1979年。
这里没有电。整个村子只有村长家有一台用电池的收音机,晚上照明靠煤油灯,天一黑,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
这里没有电话。要联系外界,得走二十里山路到公社,那里有一部手摇电话,但普通农民根本用不上。
这里没有互联网。信息传递靠口耳相传,公社的通知要三天才能传到村里,县里的新闻要半个月才知道。
这里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从朝阳村到公社,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下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做什么?
去公社告状,说我要创业?人家会把你当疯子赶出来。
去县城找机会?没有介绍信,没有粮票,你连招待所都住不了。
在家搞点小买卖?1979年,私人买卖还叫“投机倒把”,抓住了要游街批斗的。
李尽欢记得很清楚:要到1980年底,中央才会正式发文,允许个体户经营。而在这之前,所有私人经济活动,都在灰色地带游走。
他等不起。
家里等不起。
他必须做点什么,但现在……
后世那些“一鸣惊人”的路子,在这里统统行不通。
写小说?
1979年,文学创作还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一个农村孩子写的东西,谁会看?
就算写了,往哪投稿?
邮局在公社,寄一封信要八分钱邮票——够买一斤半玉米面了。
搞发明?
他倒是记得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太阳能热水器,简易过滤器,改良农具……但材料从哪来?
工具从哪来?
就算做出来了,谁认?
一个十三岁孩子说的话,有人信吗?
做生意?
本钱从哪来?
他床底下那十几块钱,是攒了三年才攒下的。
这点钱,够干什么?
去公社黑市倒卖点鸡蛋?
风险太大,一旦被抓,全家跟着遭殃。
读书考学?
这倒是一条正路。
但李玉儿已经去镇上了,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
而且就算他考上了,初中在公社,高中在县城,都要住校,都要花钱。
他走了,何穗香一个人怎么办?
李尽欢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前世他总听人说“知识改变命运”,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知识就像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发不了芽。
他甚至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一个农村孩子,突然懂得太多,会引人怀疑。轻则被当成怪胎,重则……他不敢想。
所以这十三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该傻的时候傻。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个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眼神。
在农村,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几条路:
第一,读书考出去。
这是最正统的路,但也是最难的路。
整个朝阳村,建国三十年来,只出过三个大学生。
其中一个还在文革期间被批斗,疯了。
第二,当兵。这是第二条路。但1979年,中越边境还在打仗,当兵有生命危险。而且名额有限,要政审,要体检,要关系。
第三,招工。公社偶尔会有招工指标,去县里的工厂。但这种好事,轮不到普通农民。村长家的亲戚,会计家的儿子,早就排着队了。
第四,嫁个好人家。
这是女孩的路。
李可欣十六了,已经有人上门提亲。
妈妈没答应,说孩子还小。
但李尽欢知道,如果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姐姐可能就得嫁人换彩礼了。
这四条路,李尽欢都走不通。
读书,家里供不起。
当兵,年龄不够。
招工,没关系。
嫁人……他是男的。
所以,他只能走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