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李尽欢醒来时,听见堂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温柔些,一个爽利些,交织在一起,竟有种难得的和谐。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透过门缝往外看。
堂屋里,何穗香和张红娟对坐在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但谁也没动。
何穗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张红娟则是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得干练利落。
两个女人之间,没有昨天那种隔阂感。
“红娟姐,你尝尝这糊糊,我多放了点红薯,甜。”何穗香把一碗糊糊往张红娟面前推了推。
“你别忙活,我自己来。”张红娟接过碗,却没急着吃,而是看着何穗香,“穗香,我昨晚想了一夜,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你说。”
张红娟放下碗,双手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我想把佰家沟那块地卖了。”
何穗香一愣:“那是你娘家分给你的地,卖了以后……”
“以后我就搬过来。”张红娟打断她,语气坚定,“跟你们一起过。”
堂屋里安静了几秒。
何穗香的眼睛又红了:“红娟姐,你……你不用这样。我一个人能行,尽欢也懂事……”
“不是你能不能行的问题。”张红娟摇摇头,“是咱们得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大山走了,可欣和玉儿也走了,家里就剩你和尽欢。你一个寡妇,带着个半大孩子,在村里日子不好过。我搬过来,咱们姐妹俩互相帮衬,好歹有个照应。”
何穗香的眼泪掉了下来:“可是……可是那块地是你最后的依靠了……”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张红娟伸手握住何穗香的手,“再说了,佰家沟离这儿十几里地,我来回跑也不方便。不如卖了,换点钱,咱们做点小买卖,或者……或者想想别的出路。”
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阳光从门缝照进来,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
李尽欢在门后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心酸,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妈,小妈。”
两个女人同时转过头。
“尽欢醒了?”何穗香连忙擦擦眼泪,站起身,“饿了吧?妈给你盛糊糊。”
“我自己来。”李尽欢走到桌边,看着张红娟,“妈,你真的要搬回来?”
张红娟看着他,眼神温柔:“嗯,搬回来。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李尽欢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小虎牙。十三岁男孩该有的稚气,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太好了!”他扑过去,抱住张红娟的腰,“妈妈回家了!”
张红娟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头。这个动作,她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
何穗香在旁边看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早饭过后,两个女人继续商量。
“地要卖,得找买家。”张红娟说,“佰家沟那边地不值钱,一亩地大概能卖……八十块?”
“八十块不少了。”何穗香算着账,“够咱们过一阵子了。”
“但光靠卖地的钱,坐吃山空也不行。”张红娟沉吟着,“得找个长久的营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张红娟眼睛一亮:“镇上!镇上现在有工厂在招工,我昨天回来时听人说的。”
“招工?”何穗香一愣,“咱们能去?”
“怎么不能?”张红娟说,“纺织厂,食品厂,都在招女工。要求不高,能吃苦就行。一个月工资……听说有二十多块呢。”
二十多块!
何穗香倒吸一口凉气。李大山在世时,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到年底也就能分到一百来块现金。现在一个月就能挣二十多块?
“可是……”她犹豫了,“咱们都去了,尽欢怎么办?”
“不用都去。”张红娟显然已经想好了,“咱们换班。一个人去一个月,另一个人在家照顾尽欢。这样家里始终有人,尽欢也有人照顾,咱们还能轮流挣钱。”
何穗香眼睛亮了:“这个法子好!”
“而且工厂包吃住。”张红娟继续说,“去干活的那个,不用在家里吃饭,还能省下口粮。挣的钱,除了留点零花,剩下的都拿回来,攒着给玉儿交学费,给家里添置东西。”
两个女人越说越兴奋,开始详细规划:谁先去,谁后去,要带什么东西,怎么跟村里说……
李尽欢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心里清楚,妈妈和小妈的这个计划,不仅仅是为了挣钱。
更重要的,是给她们自己——也给这个家——找一个共同维护的理由。
他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等两个女人商量得差不多了,李尽欢才站起身。
“妈,小妈,我出去一趟。”
“去哪?”何穗香问。
“去王老头家。”李尽欢说,“昨天挖了点草药,想拿去问问能不能卖钱。”
张红娟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嗯。”
李尽欢走出堂屋,穿过院子,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
堂屋里,两个女人还坐在桌旁,头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这个家,终于又像个家了。
李尽欢笑了笑,转身朝村西头走去。
老药师王亮生家住在村西头的山坡上,是朝阳村唯一一座青砖瓦房。
这房子在村里很显眼——别的家都是土坯茅草顶,只有他家是青砖灰瓦,虽然年久失修,瓦缝里长了草,墙皮也斑驳脱落,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气派。
李尽欢走到院门前,没急着进去,而是先站在门外听了听。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枣树叶的沙沙声。
他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温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师娘,是我,尽欢。”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
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眉眼温柔,皮肤白皙,有种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婉约气质。
这就是蓝英,王亮生的续弦妻子。
“尽欢来了?”蓝英脸上露出笑容,侧身让开,“快进来。”
李尽欢走进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株草药,晾衣绳上晒着几件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
“师娘,王老头在吗?”李尽欢问。
蓝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在屋里躺着呢。这两天……情况不太好。”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进去看看他吧,但别待太久,他脾气大。”
李尽欢点点头,朝正屋走去。
正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用旧报纸糊着,只留了一条缝透气。靠墙的土炕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
这就是王亮生。
六十八岁的老头,曾经是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风光无限。
后来被人检举贪污受贿,查实后撤职查办,差点坐牢。
最后念在他年纪大,又主动退赃,才免了牢狱之灾,被发配回原籍朝阳村。
但李尽欢知道,这个老人心里还藏着别的事——两年前,王亮生强迫娶了当时守寡的蓝英。
蓝英的哥哥是村长,迫于压力,也为了妹妹的名声,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
李尽欢走到炕边。
王亮生闭着眼睛,脸色蜡黄中透着灰败,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他的左半边身子完全瘫着,右手则不停地颤抖,手指蜷缩成鸡爪状。
“王老头。”李尽欢叫了一声。
“王老头。”李尽欢叫了一声。
王亮生费力地睁开眼。那是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睛,眼白泛黄,布满了血丝。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来看看你。”李尽欢在炕边的凳子上坐下,“顺便问问,山上有什么草药现在能采?”
“采……草……药……”王亮生咧了咧嘴,那表情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改变了太多事。
那天下午,王沁沁和几个小伙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玩跳房子。
李尽欢刚好从田里回来,远远看见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两个陌生男人,朝孩子们走去。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当其中一个男人伸手去拉王沁沁时,李尽欢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冲了过去。
“放开她!”
石头砸中了那个男人的肩膀。男人吃痛松手,王沁沁吓得呆在原地。
“沁沁,跑!”李尽欢大喊。
王沁沁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村里跑。但另一个男人已经堵住了去路。
眼看两个小孩都要被抓,李尽欢做出了一个决定。
“沁沁,往那边跑!”他指着另一条小路,“去找你娘!快!”
然后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来人啊!抓人贩子!”
那两个男人果然追着他去了。
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过两个成年男人。
在村后的玉米地里,李尽欢被抓住了。
拳头、巴掌、脚踢,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他蜷缩在地上,护着头,一声不吭。
等蓝英带着村里人赶到时,那两个男人已经跑了。玉米地里,李尽欢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衣服被撕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看不出人形。
王沁沁扑到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从那以后,这个小姑娘看李尽欢的眼神就变了。
而王亮生——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感激——把李尽欢收为学徒,教他认草药,教他一些简单的医术。
但好景不长。半年后,王亮生开始头疼,视力模糊,手脚发麻。去县医院一查,脑癌,晚期。
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后来又强娶少妇的老人,就这样瘫在了炕上,等待死亡。
“后……山……”王亮生费力地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好几口气,“阳……坡……野……菊……花……”
“野菊花,现在该开了。”李尽欢接过话,“采回来晒干,能卖钱。”
王亮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艰难地点点头。
“还……有……”他喘得更厉害了,“阴……沟……半……夏……你……不……认……识……别……采……”
“我知道,半夏有毒,采错了会出事。”
王亮生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右手死死抓着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嘴角流出白沫。
李尽欢站起身,想去叫人。
“不……用……”王亮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整个人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
抽搐渐渐平息。他躺在炕上,大口喘着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眼神空洞。
李尽欢站在炕边,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他知道王亮生活不了多久了。
脑癌晚期,在这个年代,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
疼痛会越来越剧烈,身体会一点点失去功能,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而蓝英和沁沁……
“你……走……吧……”王亮生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别……再……来……了……”
李尽欢没说话,转身走出正屋。
院子里,蓝英正在晾衣服。看见他出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快步走过来。
“怎么样?他……”蓝英的声音有些颤抖。
“情况不好。”李尽欢实话实说,“师娘,你得有心理准备。”
蓝英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早就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师娘。”李尽欢开口,“我明天想上山采点草药。”
蓝英愣了一下:“上山?你一个人?”
“嗯。”李尽欢点点头,“家里需要钱,我想采点野菊花卖。”
“可是……”蓝英犹豫了,“山上危险,你一个人……”
“没事的。”李尽欢笑了笑,“就在阳坡那边,不往深处走。而且……”
他顿了顿:“我也需要一个人静静,想想以后的事。”
蓝英看着他,眼神复杂。
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和担当。
两年前他救沁沁时的勇敢,这两年他学医时的认真,还有现在他面对家庭变故时的冷静……都让她既心疼又敬佩。
“那……你小心点。”蓝英最终点点头,“早点去,早点回来。带上干粮和水,还有……带上这个。”
她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来一把用布包着的柴刀。
“防身用。”她把柴刀递给李尽欢,“万一遇到野猪什么的,别硬拼,赶紧跑。”
李尽欢接过柴刀,沉甸甸的。
“谢谢师娘。”
“谢什么。”蓝英勉强笑了笑,“该说谢谢的是我。两年前要不是你,沁沁她……”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涌了上来。
“师娘。”李尽欢轻声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虽然小,但能帮的,一定帮。”
蓝英看着他,用力点点头。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开了,王沁沁从里面探出头来。
“尽欢哥哥!”她看见李尽欢,眼睛一亮,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你要走了吗?”
“嗯,该回家了。”李尽欢摸摸她的头。
“那你明天还来吗?”
“明天……”李尽欢顿了顿,“明天我上山采草药,可能不来。”
王沁沁的小脸垮了下来:“哦……”
“不过。”李尽欢蹲下身,平视着她,“等我采了草药卖了钱,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王沁沁的眼睛又亮了:“真的?”
“真的。”
“拉钩!”
李尽欢伸出小指,和王沁沁的小指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手指勾在一起,画面温馨得让人想哭。
蓝英在旁边看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转过身,假装去晾衣服,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
李尽欢站起身,对蓝英说:“师娘,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李尽欢走出院门,回头看了一眼。
蓝英站在院子里,牵着王沁沁的手,母女俩目送他离开。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给她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个画面很美。
但李尽欢知道,这美好的背后,是蓝英无法言说的苦楚——被迫嫁给一个老人,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然后独自抚养女儿,在这个村子里承受流言蜚语。
而王沁沁,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很快就要失去父亲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