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极阴初醒

四更天,宫钟未鸣,幽宁宫深处,夜灯如豆,沉香缭绕。

仲秋初始,暑气未散,微凉的露气却已悄然渗入朱红宫墙。空气中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秋意,混合着沉香的甘冽,让人心神微微沉静。

寝殿内,一众宫女早已悄然起身,步伐轻缓,动作无声,在月影交错的殿中穿梭忙碌。

纱帐外,一名容貌出众、身姿婀娜的年轻侍女,正跪在香案前,轻手轻脚地添香理炭。

她一身秋绯细纹常服,衣料轻薄而收敛,勾勒出纤细清雅的身形。

若仔细端详,便会察觉她身上有一股与其他宫女截然不同的风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雅致与冷静,更胜寻常出身卑微的宫娥几分。

她,便是昔日绣春楼头牌——雨烟。

如今,匍匐于深宫之中。

纱帐微动,软榻之上,皇后缓缓睁开了眼。

她未发一语,仅微微抬了抬手指。

身侧的侍女们便立刻如水波一般涌上,有人端温水,有人提香露,有人捧净面巾,沾湿拭面。

雨烟也缓步上前,跪身捧上晨起初醒之茶,动作沉稳娴雅,眉目低垂,既不逾矩,也无惧色。

皇后手指微曲,接过茶盏,纤白指节映着青花茶纹,仿佛天工雕琢。

她轻轻啜了一口,声音温缓而从容:

“今日,什么日子了?”

一旁年长的掌事宫女恭谨回道:

“启禀娘娘,今日八月初四。”

皇后闻言,轻轻一笑。

她眉目低垂,淡淡颔首,眸光在茶盏之中微微转动,光影交错间,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深意。

宫女们继续为她梳洗更衣。秋日宫服色调稍暗,选用沉稳的深青金绣云纹广袖袍裙,头戴初秋仪制之凤钗小冠,钗环叮咚作响,却并不张扬。

一切礼制恭谨而有序,寝殿之中,除却布帛拂动的微响,再无他声。

而那名名为“雨烟”的侍女,依旧跪伏于殿角,低眉顺眼,没有半分多余的举动,却在纤纤指尖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力道。

她静跪在殿角,身姿纤细而柔韧,一袭浅绯常服将曼妙身段勾勒得婀娜多姿。腰肢盈盈一握,肩颈柔和流畅,仿佛随时可以在指尖轻柔折弯。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狭长微挑的丹凤眼。

雨烟天生眉目带情,不言不语时,已有勾魂摄魄之意;一颦一笑之间,仿佛能轻易撩动人的心魄。

即便此刻垂眸伏跪,眉眼间依旧带着一股无可遮掩的媚意,像是春水初融,又似月下轻雾,朦胧勾魂,欲拒还迎。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位本出身贱籍,乃是昔年绣春楼的头牌花魁。

幽宁五十三年,一位权贵出手,将她赎买洗籍,改良为清白户籍,以“良家子女”之名,秘密送入宫中。

起初,她不过是宫内普通侍女之一。但凭着天生艳色与那双似能勾魂摄魄的眼眸,在无声无息间,便攀上了权势巅峰。

仅一年时间,她便从无名宫女,成为皇后身边贴身近侍,掌管寝殿香案与衣饰事宜,在内侍宫女之中,地位几近独步。

皇后素来对人苛刻冷淡,唯独对她,格外宽容信任。

雨烟知道,自己能在这深宫密网中存活,靠的不是艳色,而是识时务、知进退的心机与忍耐。

低眉顺眼,只是表象。真正藏在她骨子里的,是潜伏与等待的本能。

早膳已备,掌事宫女恭敬地捧来镶金细瓷小案,案上铺着雪白软绸,精致小盏里盛着清淡温润的秋膳——

花胶燕窝羹,桂花糯米藕,秋梨蜜汤,还有数道养气养容的清粥小点。

皇后缓步移至软塌前落座,纤指微微一抬,示意道:

“雨烟,随本宫一同用膳。”

殿内众宫女闻言,皆微微变色,连掌事尚宫都低头掩住了讶异的神色。

皇后膳前不设旁人,素来严守尊卑之礼,今日竟破例让一名侍女同席,已是几近恩宠至极的待遇。

雨烟微微一怔,却很快俯身应道:

“是。”

她轻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在偏案旁跪坐,动作得体而优雅,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拘谨,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隐隐的出尘雅致。

皇后夹起一枚桂花糯米藕,细细咀嚼,神色懒散,眉眼低垂,似乎随意提起一般:

“江湖大评,眼看就要开始了……”

她语气温柔,却在无意间投来一瞥,眸光深处暗藏一丝意味不明的寒意。

“这些天,坊间传言四起,都说守神霄大阵的那位老座首,该换人了。”

皇后轻轻一笑,筷尖点了点案上琥珀色的秋梨蜜汤,声音懒散:

“桑若兰,呼声很高啊。怎么——”

她挑眉,轻飘飘地问:

“这位‘铁阴教主’,竟还一直窝在绣春楼里,不肯出山?”

雨烟抬眸,眸光沉静,她放下筷子,微微俯身行礼,声音温婉而恭敬:

“回娘娘的话。”

“桑教主素来低调,不喜参与江湖纷争。她心底仁厚,疼惜受苦受难之女性,犹如娘娘心系天下众生一般。”

雨烟语气清柔,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将桑若兰的隐忍、善良与皇后的慈爱并提,既未逾越,又极尽捧奉之道。

皇后静静看着雨烟,手中筷尖在蜜汤中轻轻搅动,似笑非笑,未置可否。

皇后随意地拿起一枚蜜渍秋梨,慢慢咀嚼着,语气懒散又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调侃:

“要不,你去把你师父叫来吧。”

“本宫也好久未曾见她了。”

皇后抬眸,目光微微带着几分戏谑与感慨:

“这江湖啊,终归是那帮男人们说了算。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女子天极高手,怎的还学那大家闺秀似的,缩在绣春楼里,不肯出来走走?”

她将茶盏轻轻放下,指尖敲了敲案几,声音温软中带着一丝凌厉:

“叫她来,本宫劝劝她。”

殿中气氛一紧。

雨烟眉眼低垂,神色恭敬,轻声笑了笑,声音软糯而机巧地顺着话头应道:

“娘娘关心江湖,也是替朝廷选贤纳士,为皇上分忧呐。”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挥了挥手。

“吃吧。”

寝殿中香烟袅袅,秋意沉沉,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

寝殿后庭,桂树成荫,池水映月。

深秋的夜风微凉,却驱不散池畔小阁中弥漫的温软香气。

阁内灯火温柔,纱帐半卷,皇后身着秋色广袖长裙,闲坐榻前,眉眼间满是轻松自在的笑意。

而在殿门外,一抹曼妙人影缓缓步入,衣袂轻拂,气质冷艳如霜,却在这静夜中,显得异常温顺从容。

正是铁阴教主——桑若兰。

她身着素白云纹窄袖长裙,未施浓妆,肌肤雪腻如玉,眉眼清冷。

一入门,便依礼跪拜叩首,行大礼。

皇后见状,立刻一把起身,裙摆飞扬间,亲自走到她面前,语气中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与打趣:

“若兰啊,赶紧起来!哎哟,想死我了——快让我看看,哎呀呀,啧啧,你这皮肤怎么又嫩了啊?最近过得怎么样呀?”

她笑着扶起桑若兰,纤指点了点她雪白如瓷的脸颊,眉眼里满是打趣和亲昵。

桑若兰垂眸微笑,声音温和:

“托娘娘洪福,近日气色很好。”

皇后掩唇一笑,拉着桑若兰坐到自己身旁,亲昵得像极了多年未见的姐妹。

她一边取过茶盏,一边随口道:

“好就好嘛——”

皇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眸一亮,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狡黠地凑近桑若兰耳边:

“对了对了,你上次给我的那个小药啊,吃着——啧啧,可真是妙极了。”

她轻轻摇头叹气,眼角眉梢满是鄙夷:

“太医院那帮老朽,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你这小丸子顶用呢!”

皇后抬手一抚自己雪滑的面颊,笑意盈盈:

“你不知道,最近皇上越来越喜欢本宫了呢~”

桑若兰微微低头,未作言语。

她一贯冷静从容,此刻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以一抹温婉的笑容敷衍过去。

皇后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讷讷,便哈哈笑了起来,语气调侃又带着几分撒娇:

“怎么?害羞啦?”

她捏了捏桑若兰的纤指,笑着嗔道:

“别闷着了,等本宫吃完了这一批,你记得再给我送些来啊!”

“那小药丸……叫什么名字来着?”

桑若兰轻轻垂眸,声音如清泉拂石,温润清远:

“回娘娘——那药方,名为‘玉津丸’。”

皇后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玉津’……玉津……果然好听,入口温润,滋养通体……”

她轻轻敲了敲桌案,眸光流转,笑得极其柔和,却又透着一股叫人心寒的慵懒惬意。

皇后轻轻摆了摆手,身边伺候的宫女们立刻低头退下,步履无声,像风吹落叶般消失在庭廊尽头。

小亭中,只剩下她与桑若兰两人。

桂香浮动,四下寂静无声。

皇后凑近了些,眸中带着一丝狡黠,低声附在桑若兰耳边,像个调皮的少女似的轻轻呢喃:

“要不要你再教我几招?之前那几式……感觉还远远不够用呢~”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侧,桑若兰喉头一紧,微微后仰,脸色敛起几分慎重。

她声音低柔,带着一丝劝诫:

“皇后娘娘,这……不好吧。”

“您母仪天下,应走阳光正气之道,而我这铁阴之术,毕竟偏门异法,强身健体尚可,若学多了,只怕——”

话未说尽,皇后已经神色微沉,一把扯住了桑若兰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不悦:

“就怎么了?!”

她冷笑一声,语气里透出几分自嘲与不甘:

“别跟我提什么母仪天下了……皇上最近又新招了几个小贱人,本宫压力大得很呢!”

桑若兰默然片刻,终究还是低声安抚:

“皇后娘娘,您天生凤仪,姿色天下无双,那几个新人,不足为惧。”

皇后听了这话,神色微缓,轻哼一声,眉梢眼角都带了点傲然得意。

她又侧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桑若兰,语气忽然认真起来:

“你就告诉我——”

“怎么才能像你一样,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她微微皱了皱鼻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和渴望:

“不是那种俗气胭脂味,是……体香。”

皇后语气低柔,像是撒娇,又像是低语,似乎这一刻,她不再是万人之上的母仪天下,而只是一个妄想留住芳华与宠爱的女子。

亭中月影微动,桂香更浓,而桑若兰,沉默着,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色。

桑若兰静静看着皇后那双焦急催促的眸子,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悠远而带着一丝无奈:

“那得……开窍。”

皇后眨了眨眼,皱着鼻尖,懒洋洋地追问:

“开窍?什么意思?”

桑若兰微微低头,眉目之间掠过一丝复杂之色,语气缓慢而温和:

“极阴之体,需五窍具通,方可真正引动体香、摄魂之意。”

她抬眸,目光沉静地落在皇后身上:

“娘娘您的根骨,乃是极为难得的五窍具通之体,开窍,对您而言,并不算难。”

皇后听得兴致盎然,眸光熠熠发亮,急急催促:

“那就开啊!开了窍,我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身上自带香气?”

桑若兰微微顿住,轻轻抿唇,缓缓补了一句:

“只怕……开了窍之后——”

皇后立刻追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怎么了?快说呀!”

桑若兰垂下眼睫,声音更低了几分:

“娘娘,这窍……还是不开为好吧。”

亭中沉默了一瞬。

皇后脸色微变,抬手在桌案上一敲,眉眼间隐隐透出一丝恼怒:

“你卖什么关子啊!”

“话说一半不说了,你是要气死本宫啊?”

她语气娇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纤指微紧,眼中浮起一丝不容抗拒的凌厉。

桑若兰心中一颤,连忙屈膝下跪,衣袂铺展在沉冷的石砖上,声音柔软而压抑:

“娘娘贵为母仪天下,是九五之尊之正配,而我桑若兰,不过是一个修习邪门采补之术的下贱之徒……”

“我所习不过是些滋补调理之方,偶有小术,得娘娘垂青,已是我桑若兰三生有幸。”

她顿了顿,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石面上,声音微微颤着:

“只是……这窍,万万不可轻开啊!”

皇后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只是敛眸注视着桑若兰跪伏的身影。

良久,她轻轻一笑,却笑得森冷如刀。

“我懂了。”

裙裾在石板上摩挲出细碎的声响,一步步走到桑若兰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皇后微微低头,声音柔软,却每一个字都像寒冰刺骨:

“你是怕开了窍之后,就压不住……采补之欲了吧?”

“会掘了龙根?”

桑若兰心头微颤,却咬牙低头,不敢应声。

皇后的笑意陡然敛去,目光骤冷,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但是我告诉你——”

“桑若兰,我既然踏上了你这条贼船,就不会想下去了。”

她俯下身,手指挑起桑若兰的一缕青丝,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语气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冷酷:

“这术,你必须教。”

“我已经是皇后了,我不会,也不能,有一日落到被废、被弃,被扔到冷宫孤独终老的下场。”

皇后轻轻捻着那缕青丝,缓慢而阴冷地低语:

“今天,这窍——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她站直身子,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

“否则——”

“我便把你送进宫来的那些小丫头,一并发配到北境边疆。”

“苦寒之地,不也都是极阴之体么?想必……到了那等冰冷之地,活下去也不是什么问题吧~”

亭中死寂。

桂花的香气,也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

桑若兰跪在地上,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指尖死死攥着地面,青筋绷起,却终究,一言不发。

夜色深沉。

雨烟静静立在寝宫外值守,身姿挺拔,气息绵长,一切如常。

宫灯摇曳,微风拂动,檀香缭绕,温温吞吞。

就在这寻常的一刻,寝宫深处,忽然有一道极细的银光,无声无息地透过门缝,像是一道冰冷的细针,扎破了四周的空气。

空气,骤然一滞。

雨烟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身体。

四周的一切——风声、香气、烛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连她的呼吸,也变得迟缓而艰难。

她下意识抬眸。

只见寝宫朱门微阖,银光流转,那银光极淡,极冷,仿佛要冻结视线,冻结世界。

这一瞬间,雨烟清晰地意识到。

——寝宫里的人,已经变了。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醒来。雨烟垂下眼眸,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立在夜色之中。像一枚钉子,死死钉在这突如其来的幽寒之间。

秋风微动,山门古钟悠悠回响。

万法道宗主殿之中,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殿中两道身影。

一人灰衣鹤骨,眉目沉静,正是宗门掌门,无尘子。

一人青袍端立,神色恭谨,乃是二掌门,荀真和。

片刻沉默之后,荀真和终于低声开口:

“掌门,莫非您……真的要卸下武林盟主之位?”

无尘子垂眸望着案上未动的茶盏,声音温和而平静:

“我已年近六旬,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神境之路,我走不到了。”

“江湖乱世太多,新血将起,而我……已无心再管。”

他微微一笑,笑意中却透着淡淡自嘲:

“一个好好地盟主,换来的,也不过是一身骂名罢了。”

荀真和连忙上前一步,拱手劝慰:

“掌门万不可自责。”

“江湖人心虽多变,但这二十年来,若非您主持盟务,武林早乱作一锅粥了。”

他声音恳切:“掌门在位二十载,江湖诸门派大多安稳,中原武林也少有大规模生乱。”

“太平么?”他低声喃喃,语气里带着难掩的苍凉:“我的首席女弟子,凌雪潇,失踪五年了。”

他转头看着荀真和,目光冷静而深远: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么?”

“根本没人知道。”

无尘子轻轻一笑,笑容中却尽是无力:

“这江湖,根本不太平啊。”

荀真和一怔,旋即苦笑着安慰:

“掌门太过自谦了。”

“那凌雪潇……毕竟年轻,又是女修,擅自下山,行踪无常。”

“这荒郊野岭的,少一个女修,并不算太稀奇。”

荀真和微微躬身,语气坚定:

“掌门不必挂怀。总体而言,在您的掌控之下,江湖仍是安稳的。”

无尘子闻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他望着远处的暮色山川,声音低沉如风中落叶:

“老了……老了啊……”

殿外有侍从快步而来,在门前俯身禀报道:“掌门,神霄教二当家陆清霜求见。”

荀真和听罢,微微挑眉,嘴角带起几分笑意,低声说道:

“呦呵?神霄教的陆二掌门竟亲自上门了?我说啊,肯定是听闻您要卸下盟主之位,各家才坐不住了,都来打听您要让给谁。”

无尘子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声音温和:“让她进来吧。”

话音落下不久,殿门轻启,一抹素白人影款款步入。

陆清霜一身月华白衣,腰系银纹广带,衣袂微动间自带一股出尘之气。

她容颜清冷,眉目如刀削雪雕,举止从容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压迫感。

即便步伐温柔,气息却仿佛能在无声中震慑周围空气。

行至殿中,她停下脚步,双手作揖,声音清雅而温润:“陆清霜,见过武林盟主。”

无尘子含笑抬手示意,不紧不慢道:“都要退了,不必如此客气。今日二掌门大驾光临,想必,也不是闲来无事吧?”

陆清霜听得眉眼一弯,唇角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柔意,温声道:

“盟主多心了。我不过许久未曾登山,今日得闲,便来走动走动,叙叙旧,难道也成了罪过?”

话虽轻松,声音中却藏着一股淡淡的寒意,如秋水覆霜,细微却让人心头发紧。

荀真和见状,心下微动,轻轻朝无尘子使了个眼色。

无尘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荀真和便心领神会,朝两人一拱手,悄然退出大殿,只留烛火摇曳,纱帐微动。

殿中,只余无尘子与陆清霜相对而坐。沉香弥漫,气氛无声中微微绷紧。两道身影一静一动,仿佛风云在无形中悄然交错,山雨欲来而气未发。

陆清霜步前两步,神态温和,轻声道:

“老前辈,最近身子可还安好?”

无尘子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意道:

“托你们这些后辈的福,尚能撑一口气。”

二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

无尘子忽而收敛了笑意,语气微微一转:

“你们神霄教在京城脚下,离我这万法山可不近。陆当家远道而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问声好吧?”

陆清霜微微一笑,也不再绕圈,俏生生地立着,坦然说道:

“老前辈果然睿智,晚辈也不卖关子了。近日北方鞑子作乱,我家贺掌门正忙于调训新军,分身乏术,特命我前来问候盟主大人,怕您心里不痛快,特意来走动一番,希望您不要见外。”

无尘子闻言,略一抬眉,淡淡笑道:

“我这把老骨头,能被贺掌门记挂,已是三生有幸。贺掌门能为朝廷办事,戍守一方,忠义为国,我自愧不如啊。”

陆清霜垂眸,神色柔顺而真诚:

“老前辈这些年来,为武林之事呕心沥血,天下皆知。若非您高坐盟主之位,调和百派,只怕这江湖早已血流成河了。”

她微微一顿,声音温柔得几乎带着点哀惜:

“如今江湖传言,老前辈有意归隐,晚辈心中也是万分不舍。此次特来,不为他事,只为表明一件事——无论前辈留与不留,神霄教,始终尊重您的决断,永远站在盟主大人这一边。”

无尘子微眯着眼,盯着眼前这位素衣女子,片刻后,淡淡笑了:

“陆当家的,真是会说话啊。不过——”他放下茶盏,慢悠悠地道,“你今日走这一趟,恐怕也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好听话吧?”

陆清霜听到这话,唇角微勾,笑意浅浅,却不遮掩眼底的锋芒。

她柔声说道:“当然了。”

声音轻轻,却带着一股从容而不容拒绝的笃定:

“两门相交二十载,情同盟友。若您真有意卸下盟主之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武功盖世之人继任……晚辈斗胆一提,贺掌门,或许正是顺理成章的人选呢。”

她话语温和,笑容温婉,仿佛只是闲庭信步地谈及一件极自然的小事。

无尘子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陆清霜眉眼之间,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打趣:

“我就说嘛,陆当家的不会随便走这一趟。原来,是为了盟主之位而来啊。”

陆清霜含笑不辩,只是轻轻屈身,端庄大方地接过了话头:

“老前辈已有退意,而我们神霄教与贵宗交情深厚,推举我们上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她语气柔和,但言辞坚定,眸光如秋水般沉静:“而且我们保证,未来江湖中,该占的地盘是谁的,就是谁的。恩怨分明,规矩不乱。我们两家,依旧是盟友。至于那些杂门杂派,不入流的江湖小辈,不足为虑,也不会有异议。”

“如今江湖上的天极高手,不过寥寥五位。封千岳虽然桀骜,但与老前辈您有旧恩,自不会抢夺;桑若兰,不过是个深居绣楼的女子,她那种性子,岂会愿意抛头露面搅动风云?至于夜后——哼,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妖婆子,她更不可能会来争。”

陆清霜笑意盈盈,语气笃定:

“算来算去,真正能承此重任的,唯有我家贺掌门最为合适。前辈,您说呢?”

无尘子敛眸轻笑,指尖轻扣茶盖,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他不急着回答,目光深远而含笑,似看穿了一切。

良久,他才慢悠悠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冷意:

“你的意思是——”

“今年的大评,不会出现新的天极高手?”

“这盟主之位,便无人与你们争了?”

无尘子抬眸,目光落在陆清霜身上,淡淡的笑意中,仿佛藏着千山万水的静默。

殿中香烟袅袅,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滞了下来。

陆清霜微微一笑,神色笃定,语气温和而自信地道:

“自二十年前,桑若兰破神霄大阵,踏入天极之境后,江湖之中,再无一人能登天极关。”

她轻轻捻着衣袖,声音缓缓流淌,却字字铿锵:

“今年江湖局势,我神霄教早有耳目打探。大抵情形,不出所料。”

“嵩山门虽有杨三郎崭露头角,勉强算是后起之秀,但修为尚在合道境,虽有望冲击地极,可距离天极,尚早得很。”

“少林、武当,虽为传统强门,底蕴深厚,可这十余年来,门中年轻弟子多修佛理、求心境,武学上却平平无奇。少林的慧空、武当的游彻,虽有潜质,但观其气机,短期内怕也难破地极之限。”

陆清霜顿了顿,轻轻一笑,接着淡然道:

“至于江湖中稍有名声的新秀,不过如此。”

“东海天音阁出了个琴修‘任归鸿’,擅以音律摄神,但底子偏弱,杀伐不足,难以涉足顶尖之列。”

“关西玄武宗有一少年‘石破山’,肉身强悍,力敌千斤,可性情鲁莽,悟性浅薄,只适合做武夫,不足登堂入室。”

“南岭丹霞派近年新收了个天资不错的小女修‘柳飞絮’,但她不过刚入地极之门,距离天极遥遥无期。”

陆清霜说到这里,语气更见从容,眸中隐隐带着几分笃定与自负:

“天下江湖,如今真正有望问鼎天极之人,除五大高手外,再无他选。”

“而贺掌门,修为早已稳居天极中期,德望功绩俱全,承接盟主之位,可谓众望所归。”

说罢,她静静望着无尘子,微笑不语,仿佛一切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无尘子端着茶盏,听到陆清霜随口提到“柳飞絮”,神色忽然一滞,微微皱眉,放下茶盏,缓缓说道: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那个柳飞絮是怎么回事?”

陆清霜微微一愣,疑惑地重复道:

“南岭丹霞派新收了个小女修,柳飞絮,刚刚突破六阶合道境,入了七阶地极境。”

无尘子指尖轻叩案几,眼中露出一丝深思,喃喃道:“又是一个女子,突破六阶……这可真是怪事了。”

陆清霜笑着摇头,半带打趣道:“怎么怪了?如今世道艰难,人才凋敝,偶有突破,男女又有何分别?”

无尘子眯了眯眼,目光深邃:

“陆当家,不觉得奇怪么?这几年来,你可曾听闻,有哪个男子破了六阶,迈入地极?”

陆清霜稍一思索,沉吟片刻,却发现一时竟无言以对。

无尘子声音低沉而悠远,缓缓道:“连地极境的男子都少得可怜了……反而,女子屡屡破关。如今又出了个柳飞絮……”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带着说不出的凉意。

陆清霜轻咳一声,掩去一丝不安,笑着反问:“老前辈,您为何说‘又’呢?”

无尘子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缓缓敲击茶盏,思绪翻涌。片刻,他忽然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我倒是想问——你们神霄教,除了贺掌门之外,六阶合道境以上的高手……是不是,早已寥寥无几了?”

陆清霜神色一变,心头微微一紧,却仍强作镇定,淡淡答道:

“教主天极坐镇,自是无忧。教中弟子多为国效力,戍守京都,不专注修行亦属情理之中。以破元境修为,已足够应付凡尘之变。”

她声音温柔而坚定,似是再自然不过的回答,然而语气中的一丝勉强,却被无尘子轻易捕捉到了。

无尘子轻轻一笑,像是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他端起茶盏,语气悠然而平静:

“也罢。”

“我也不瞒着你。”

他抬眼看向陆清霜,目光中透着一丝淡淡的苍凉:

“若真要推举接任盟主,贵教的贺掌门自然是我心中首选。”

“不过——”

无尘子声音微顿,茶盏在指间微微转动,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贺掌门能不能震得住这个江湖……那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

他微微一笑,笑意中却透着一种无比决绝的洒脱:

“我老了,也累了。”

“江湖的兴衰沉浮,就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自己去挣扎吧。”

陆清霜微微前倾,眼中掠过一丝难掩的急切之色,声音略微拔高了一些:

“无老前辈,难道您真舍得不助我们贺掌门一臂之力么?我们两家的友谊,难道还支撑不了您这一次让位的决断?”

无尘子静静地低头,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朝廷那边来信了。”

他抬起眼帘,眼中似有一抹难言的复杂光芒闪过。

“今年,镇守神霄大阵阵眼的人,换成了——桑若兰。”

陆清霜闻言,微微一怔,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脱口而出:

“啊?那个女人竟然要出山?”

她皱眉连连,显然难以接受:

“桑若兰不是一向不涉足江湖纷争的么?想当初,您以盟主之名三次邀请她出席大评评委,她都拒绝了。现如今,她竟要以肉身镇守神霄大阵?与各路俊杰争锋?”

陆清霜连连摇头,声音里满是不信:

“不可能啊!她不过是个窝在绣楼里的女人,怎会忽然现世?!”

无尘子微微叹息,缓缓摇头,神色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奈与苍凉:

“我这把老骨头啊,怕是想退,也退不了啊。”

陆清霜见无尘子神色凝重,不由连忙劝慰,语气急促:

“老前辈!即便桑若兰出山,她也素来不争权夺利。她管着青楼教门,和我们这些江湖门派又无利益冲突。您何必如此不安?”

无尘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目光中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轻轻晃了晃茶盏,声音轻松得近乎自嘲:

“哎,也许是我这年纪大了,精神头跟不上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顿了顿,摆摆手道:

“没事!没事!”

“我答应你,大评之时,我会当众宣布让位,推举你们贺掌门接任武林盟主。”

他低头轻笑,语气温和而透着一丝疲惫:

“只求……别再把我这把老骨头,活活折腾死了。”

烛光微微跳动,殿中香烟缭绕,气氛一片静默。但在这看似轻松的笑声之下,暗流,早已悄然生起。

“唔——唔——”

麻袋闷热,呼吸艰难。

阿瑶蜷缩着身子,被扔在马车的角落,随着车辙的颠簸一晃一晃,五脏六腑仿佛都要震散了。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只觉得车轮辗过石子、泥泞、又颠过一道又一道的土坡,一路向着茫然无尽的远方而去。

耳边只有风声和马鞭拍打空气的抽响,偶尔隐约传来赶车人粗犷的咒骂声,听不真切,却叫人心中发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声刺耳的吆喝中嘎然停下。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粗暴地扛了起来,肩膀撞在男人硬邦邦的膝盖上,疼得她几乎叫出声。

头上的麻袋被扯开,一股刺鼻的灰土气息扑面而来。

阿瑶眯起被光刺痛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被扛进了一个院子——

院墙是用黄土夯成的,斑驳开裂,屋顶上的瓦片歪歪斜斜,显得破败不堪,但院内扫得干干净净,皮革挂在一角的架子上晾晒,一旁堆着打磨过的马鞍、皮靴,井然有序。

空气中混杂着皮革晒制的腥膻气味,带着一股熟悉却又让人本能厌恶的潮湿闷热。

扛着她的人气喘吁吁地把她往院子中一丢,搓着手喘着粗气,满脸喜色地咧嘴笑了。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壮汉子,穿着沾满油污的短褂,一双满是老茧和石灰斑点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粗糙。

“嘿,还别说——”

他咧嘴咧得更大了,龇出一口黄牙,满意地咂了咂嘴:

“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大闺女,真是好看啊!”

说着,他还拍了拍阿瑶瘦小的肩膀,粗声大气地喊道:

“六儿!六儿你小子快给老子滚出来!”

“爹给你买了媳妇啦!”

屋里传来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瘦高少年冲了出来。

他皮肤黑黝,头发乱糟糟的,一张脸倒是憨厚有余,灵气不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衣,脚上沾着干裂的泥块。

少年一看到院子中央蜷缩着的阿瑶,眼睛顿时睁大了,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挠了挠脑袋,憨声憨气地叫了一句:

“真的啊?爹……这……这就是我媳妇啊?”

陈皮匠哈哈一笑,揪着少年的耳朵往前一推:

“傻小子,还不赶紧看看!”

“这可是爹花了五十两银子,砸锅卖铁给你买来的!赶明儿长大了,就是你媳妇了!”

院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皮革腥味。

阿瑶怔怔地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忽然带着几乎是哭喊的声音开口:

“桑妈妈呢?我要找桑妈妈!”

陈皮匠一愣,随即咧嘴笑了,拍了拍自己粗糙的手掌,声音粗声粗气地劝道:

“哪儿来的什么桑妈妈?孩子啊,到了这儿,就别想什么妈妈了。”

他蹲下身子,用满是老茧的大手拍了拍阿瑶单薄的肩膀,语气带着自以为的温情: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爹了。”

“你爹会对你好。等我把村东头的大瓦房收拾好,你跟我家六儿一起住进去,吃香喝辣的!”

他笑得得意,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嘴里还絮絮叨叨:

“啧,这姑娘长得真俊……要不是我下手快,早叫青楼那帮老鸨子给抢走了。”

阿瑶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一瞬,小小的嘴巴倔强地抿着,倏然冒出一句:

“我要去青楼,那是我的家!”

陈皮匠听得一愣,旋即咂舌,满脸震惊地瞪着她:

“嚯,你这小丫头,咋还生来就是个……天生骚货?”

他啧啧连声,半是鄙夷半是惋惜地摇头叹气:

“青楼是啥好地方?那是丢人现眼的地儿!你这丫头年纪小,嘴里别胡咧咧了。看你小身板,还个处儿呢,干干净净的,正经该学纳鞋底,缝被子,做个本本分分的大闺女!”

可阿瑶没有理会他的话,她双眼通红,倔强得像一头孤立无援的小兽,声音哑哑地反驳:

“不——”

“我要练武,我要成为……桑妈妈那样的人!”

院子里一阵尴尬的沉默。风吹得晾晒的皮革猎猎作响,腥气混着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儿。

陈皮匠摸了摸后脑勺,咧了咧嘴,满脸无奈地咕哝了一句:

“唉……怕是那些拐子下药下多了,把这丫头的脑子给烧傻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赶紧起身朝屋里走去,边走边喊:

“六儿!烧水去!”

“给你媳妇打点热水,赶紧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收拾收拾,以后好好当个本分人家姑娘!”

院子里,阿瑶抱膝坐在地上,细细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细长而孤单。

远处传来陈六笨拙地烧水的劈啪声,火光映红了半边破旧的院墙。

而阿瑶,只是低头,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她心里默默念着:

“桑妈妈,我一定会回来。”

陈皮匠拿着破布抹了抹手上的灰,嘴里嘟囔着:“哎,得赶工了。”

他一边朝屋角堆着半成品马鞍的地方走去,一边咧着嘴抱怨:

“最近官府那边催得紧,摊派下来,要收三十副新制马鞍。”

“这几天可得拼了命地干啊!”

院子里火堆噼啪作响,皮革的腥膻味在空气中发酵着。

阿瑶抬起头,眨了眨微红的眼睛,声音软软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要打仗了吗?”

“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马具?”

陈皮匠一怔,忍不住回头打量了阿瑶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意外。

他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

“嘿,还别说,你这小丫头,懂得倒不少呢。”

“不是打仗。”

他挥了挥手中的皮鞭胎料,笑着解释:

“是五年一次的江湖大评要开始了。”

“到时候,各门各派、各路英雄好汉,都要进京赶考,连咱这帮打皮匠活儿的,也得给官府赶制新马具。”

“得给皇上和百官们露露脸,摆出点新气象!”

陈皮匠抹了把脸上的汗,半是苦笑半是自豪地补充:

“每次到了这时候,最忙的就是咱这帮手艺人了。”

“要是真打仗——”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爸爸我怕是就得上前线了。”

火光映着阿瑶的小脸,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轻声问道:

“那……江湖大评,是不是好多好多厉害的人都会去?”

陈皮匠咧咧嘴,笑着道:

“那是自然。”

“中原门派,江南四会,北地三庄,还有各路独行高人,全都会去。”

“热闹得很,一年也没几回能见到这么多高手扎堆的。”

阿瑶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压着声音问:

“那……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陈皮匠被她突如其来的请求逗笑了,直摇头:

“去京城啊?得走上大半个月,等咱们到了,大评都散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像在安抚一个天真的小娃娃:

“别想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给你六哥缝鞋纳袜,这才是你的正经事儿。”

阿瑶撅了撅嘴,又软软地问:

“那这里……是哪里呀?”

“离京城远不远?”

陈皮匠一边摆弄皮胚,一边随口答道:

“这里啊,是淮安县。”

他想了想,比了比手指:

“离京城啊,少说得有个……几百里地吧。”

阿瑶怔住了,小嘴微张,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啊?!”

几百里……远得像是隔着整整一个世界。

乡下的规矩简单粗野,童养媳虽未及笄,但既然被买来,自是早晚要行夫妻之礼的。

陈六年方十六,血气方刚,起初还羞羞答答,不敢轻举妄动。

可挨着阿瑶纤细温软的身体一同入睡,少年人的本能,终究压抑不住。

夜深人静,陈六悄悄地侧过身子,试图抱住阿瑶,动作笨拙又急切。

阿瑶一开始并不懂,只觉得胸口闷热,呼吸紊乱,条件反射般地一挣,竟是轻轻一扭,便把比她高出一头的陈六直接给挣脱了出去。

陈六跌跌撞撞地撞在炕头上,闷哼一声,心头又羞又气,额角沁出了冷汗。

再试几次,不论是强行压住,还是从后抱住,阿瑶总能像条滑不留手的小蛇般一挣脱,还顺手一推,推得他双臂发麻,胸口发闷。

陈六越是急切,心头越是发痒,越是按捺不住,可每每到关键时刻,便如同撞在一堵绵中带刚、柔中藏劲的无形壁障上,半点施展不开。

他瞪着炕角那道纤细的身影,呼吸粗重,心里痒得快要发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烦躁难安。

阿瑶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每次挣脱后,静静地缩在一角,抱着被子,呼吸平稳得出奇,宛若一只沉睡的小兽,警觉而冷静。

陈六心里直打鼓,小声咕哝着:“娘咧……这小丫头到底练过啥功夫啊……”

屋里炕火温暖,却无法安抚一个少年压抑汹涌的心潮。

阿瑶静静地蜷缩在炕角,薄薄的粗布被子裹着瘦小的身体,鼻尖嗅着屋中混杂的味道,只觉心头发闷。

她从小长在绣春楼,习惯了香粉盈鼻、熏香袅绕的环境,如今这粗粝的乡间气息,令人作呕。

但她只是轻轻咬了咬唇,强忍着那股不适感,像一只沉默的小兽,悄无声息地蜷缩着,从不发出半点怨言。

这就是阿瑶的倔强——哪怕身处污泥,也绝不流露软弱。

然而,在这逼仄的屋子里,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却成了另一种致命的折磨。

那香气并非脂粉脂腻之味,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体香,轻柔、温润,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摄魂气息。

弥漫在炕头之上,如无形的细丝,勾得人心神浮动。

陈六早已被这股香气熏得心猿意马。

少年血气方刚,本就难以自持,如今鼻端缠绕着那若有似无的甜香,只觉得喉头发痒,浑身燥热。

黑暗中,他悄悄地挪动身体,目光贼兮兮地盯着炕角裹着小被子的阿瑶,心中痒得快要炸开。

阿瑶细瘦的脚裸从粗布被角下微微露出一截。

她的脚小巧而玲珑,肌肤白净细腻,仿佛不该属于这个粗鄙的乡村。

哪怕是在这烟熏火燎、泥土弥漫的小屋里,那双脚依旧像是被上天格外眷顾过一般,纤弱、干净,骨骼纤细玲珑,趾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一枚枚白瓷小贝壳。

而更致命的是,阿瑶身上若有若无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幽香,温软、绵长,如晨雾中微熏的花气,裹挟着炕头的暖气,缠绕在陈六的鼻息之间,让他心头躁得发烫。

他喉咙微微滚动,视线死死盯着那从被角中滑出来的一截雪白小脚,脑子里一片混沌。

少年人的血气翻涌,理智早已被抛在脑后。

他咽了咽口水,心中怦怦直跳,心道:“摸一摸,摸一摸……小脚丫而已,不会有什么的……”

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打算去摸一摸那只藏在被角里、白白嫩嫩的小脚丫。

然而,下一瞬——

陈六屏住呼吸,悄悄地伸出手,手心微微发汗,指尖几乎触到那软嫩的足背。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擦到那片温润之际——

“砰!”

阿瑶猛地一脚踹出,干脆利落,毫无半分犹豫。

陈六连反应都来不及,被这一脚踹得直接飞了出去,狠狠撞在炕头,闷哼一声,抱着胳膊哀哼不止。

他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翻滚一边低声咒骂,摸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狼狈不堪。

而阿瑶仍旧静静地缩在一角,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窝成一团,呼吸平稳,眼睛半睁不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冷冷地守着自己的孤独与警惕。

陈六坐在炕角,满脸尴尬,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无奈。

明明年纪比她大,按理说力气也应该比她足,可每次靠近,就会被揣回,根本沾不到半点便宜。

他抱着被踹疼的膝盖,嘀咕着:“娘咧,这小丫头到底是不是人啊……怎么力气比牛还大,还带一身香味,勾死人不偿命!”

“嗷……”他低声嚎了一嗓子,抱着胳膊直打滚。

阿瑶仍旧抱着被子,眉也不皱一下,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重新安静下来。

他委屈地嘟囔着,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躺回自己那一角,抱着破被子,满腹郁闷地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

屋外寒风卷起夜色,吹得纸糊窗户沙沙作响。炕上,一小一大的身影,相隔不过数尺,却似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

这一夜,陈六抱着一肚子火气,在阿瑶的香气与踹击中,度过了一个又羞又痛的长夜。

第二天一早,陈六一瘸一拐地下了炕,揉着腰腿,脸色疲惫得像熬了一夜的鸡汤渣。

陈皮匠正蹲在院子里擦马鞍,一看见他那副蔫蔫的模样,便笑着骂道:“你小子这是咋啦?头一晚就被媳妇整废了啊?”

陈六咧咧嘴,低声道:“爹,那姑娘……不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陈皮匠头也不抬,一边抹着牛皮,一边随口问。

“她……她也太香了吧。”陈六蹲下去,压着嗓子说,“不是那种胭脂水粉的香,是那种……从身上发出来的,淡淡的,软乎乎的,一闻就直往心头钻。你说,这姑娘胳膊细、腿细,摸着软得像豆腐,可力气比我还大,我真想不明白……这种人,咱家也买得着?”

陈皮匠这才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

“你爹我可花了大价钱,五十两银子,捡漏了。这年头拐子多,不问来历,那姑娘模样又俊,哪怕是仙女下凡,来了咱家,就是你的人了。”

“过几天我去村里一趟,给她在李里正那边报个户口,名册一填,她就是你老婆,跑都跑不了。”他边说边咂着嘴,“可话说回来——你昨晚不是跟她睡一炕了吗?你小子怎么的?连摸都没摸上?”

陈六顿时涨红了脸:“不是啊……她不让我上啊……”

“哼,乡下姑娘都这样,刚来不熟,矜持呗。”陈皮匠嗤了一声,拿破布擦了擦手,“你别总精虫上脑,等她过几天认熟了,自然就让你摸了。”

“不是那回事……”陈六低着头,声音里透着委屈,“她太香了,我……我忍不住啊。可我一碰她,她就一脚踹过来,把我踹炕角去了,我都被踹青了三块……我昨晚只能自己来了,射了好多次,今天腿都软了……”

陈皮匠“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又咂了咂嘴,沉吟了一会儿,脸上也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

“啧……”他摸了摸下巴,“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点怪。这丫头身上香得跟不点香一样,一身气还透得冷,那脚下功夫也不一般。我寻思着,咱不会真买了个……仙女下凡吧?”

“仙女下凡还踹人呢?”陈六撇嘴。

陈皮匠嘿嘿一笑,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要是真是仙女,那你就得多修点福,别急着搂人上炕。你小子要是被仙气反噬了,到时候别怪爹没提醒你!”

陈六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几步,捂着腰咬牙嘟囔:“仙女?她踢得我跟撞驴车一样……娘咧,这是祖上积德了,让我买了个仙女?”

屋外晨光熹微,风里还带着未散尽的露气。

阿瑶坐在屋里,低头缝着一双破布鞋,耳朵却悄悄支起来,听得外头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

直到陈六那句“腿都软了”,她嘴角一抽,冷哼一声,心里默默咬牙:“再敢偷袭我,腿给你踹断。”

她将针线稳稳一收,把那双还未缝完的鞋扔到一旁,从墙角取了根劈柴的旧木棍,抬腿就出了门。

院中阳光刚刚照进来,尘土飞扬,鸡犬相闻。

阿瑶站在院中央,扎了个低马步,两脚踏实,呼吸沉稳。

只见她忽地抬手一棍横扫,动作虽然略显稚嫩,但一招一势却有板有眼,起落分明,棍影带风,脚步沉稳,竟有几分江湖中人点到即止、意守丹田的气势。

她棍法不杂,却极稳,出手不快,却有力。几记横扫、上挑、旋转、回砸,动作虽然简单,却打得陈皮匠父子看得目瞪口呆。

“爹……”陈六凑过去,低声道:“我就说吧,这姑娘真的练过功!你买的时候是不是被谁坑了?这要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要是买错人,咱家可吃不了兜着走!”

陈皮匠嘴角抽了抽,有点慌了。

他盯着院子中央那道瘦弱却坚硬如钉的身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做这买卖的哪敢拐大户人家的闺女?这丫头确实有点邪性,我去问问她。”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刚一靠近,就被阿瑶棍风带起的气流逼得缩了缩脖子。

“哎哟!”陈皮匠连忙举手,“别打别打,自己人自己人!我说,阿瑶啊,你这棍子打得挺有模样的,是谁教你的啊?”

阿瑶收了棍,单手杵地,抬眼淡淡地道:“我自学的,怎么了?”

“自学?”陈皮匠瞪大了眼,“这玩意儿还能自学?你别骗我啊,这一招一式的,步子沉,手势稳,还带着气——不是我说,就跟武行子弟出身一样!你看我做皮货,也算有眼力,这样的功架,村里可没人能有。”

阿瑶没回话,低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哎哎哎,”陈皮匠在旁边不依不饶,“你说你没爹没娘,那你喊的那‘桑妈妈’是干啥的?不是你娘么?”

阿瑶顿了顿,摇摇头:“她不是我亲娘……但胜似我娘。”

陈皮匠被这话说得一噎,挠了挠后脑勺,索性搬了个矮凳坐下,一屁股落在院中土地上,神情带了几分好奇:“成,那你跟我唠唠,这个桑妈妈是谁啊?是不是她教你练功的?她什么人?”

阿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向院墙边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洗了洗手,背影孤瘦,却沉稳如山。

她抬起头,望着远方沉沉雾气下的天光,语气低缓:“她是我活下来的原因。”

陈皮匠怔住了,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阿瑶走回屋里,门帘一掀,带起一缕香风,又将所有疑问隔绝门外。

夜里,风从山口灌进村子,刮得屋瓦哗哗作响,狗吠断续不止。

陈皮匠披着件旧棉袄,在屋里来回踱步,眼神时不时朝屋外瞟。他凑到屋角悄声嘀咕:“你说……咱是不是买了个杀星回来?”

他老婆原本坐在炕上缝补衣服,一听这话,抬头就瞪了他一眼:“你这死老头,晚上别说这种话。啥杀星杀星的,你自己花五十两买来的,还怨人家?”

“不是我神经过敏!”陈皮匠压低嗓音,咕哝道,“你没看那丫头,白天耍棍子的样子?招招扎实,脚下生风,那哪是山野村女能练出来的路数?这姑娘要真有事儿,咱家扛得住么?”

正说着,他猛地往窗外一瞥,忽然怔住,凑近纸窗揉了揉眼睛:“哎哎哎……你过来看看!”

他老婆不耐烦地放下针线:“你又咋啦?”

“你快看外头院子——那丫头蹲地上干啥呢?”陈皮匠压着嗓子,睁大眼睛,“不是……我没看错吧,她那姿势像是在练功,可那……裙子下面吊着……一块砖?”

他老婆凑上来,透过窗纸缝一看,呼吸也顿住了。

月光下,阿瑶身穿一袭旧灰衣,扎着短发,背对他们站在院中。

她下身微微蹲起,双膝夹紧,一根细麻绳从裙摆下垂出,尽头竟赫然绑着一块黝黑的青砖,微微离地,像是被她身体阴处生生提起,在空中轻轻晃荡。

“娘咧……”他老婆倒吸一口凉气,整张脸都变了,“你说……这丫头不是在用……下阴,把砖头吊起来吧?!”

陈皮匠喉头一紧,满脸惊骇地盯着那块轻轻摇晃的砖,半晌才吐出一句:

“不是吧……那玩意还能提重物的?这……这要不是妖法,我是真想不出道理了。”

“她该不会是修邪功的吧?咱真买回来个——女采阴的仙妖啊?”他老婆声音发颤,“老头子……你要是看错了,咱们这小命怕是要没了,等她再长大几年,那岂不是……”

陈皮匠盯着院中的少女,却没有回答。

他看着那细小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蹲起提砖的动作,双眼清冷,神色肃然,没有半点狰狞、戾气或怨毒,反倒有种异样的宁静与执拗。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不像啊。”

“她没恶意,也没戾气。”

“你看她练功的样子……不是妖,也不是贼……是个有执念的孩子。”

“这姑娘……有故事。可能是个仙种,只是被我们这些村里人……困住了罢。”

屋里一阵沉默。

窗外,阿瑶仍在默默地练着那怪异的功法,身影笔直,气息沉稳,一身旧衣被夜风吹得微微飘动,仿佛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香意随风若有若无。

陈皮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吹灭了油灯,屋里陷入昏黑。

“行了,睡觉睡觉。那姑娘,随她练去吧。就她这身功夫,不用咱们操心——她一个能打仨。啧,真是怪事……会这本事,怎么还能被牙婆给绑了卖了?”

他喃喃着翻了个身,不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而院子里,阿瑶仍在默默苦练。

她的汗珠一颗颗滚落,沾在肩头、颈窝、锁骨,散发出淡淡幽香。

那不是脂粉香,也不是体热发出的臭汗味,而是某种说不出的、来自骨血的香意,混着夜风,轻轻缠绕着整片院墙。

她动作沉稳,一遍又一遍地提气、收肛、蹲起、闭息。

腿间的青砖摇晃着,像某种古老的仪式在悄然进行。

每一次起落,她都感觉下腹微胀、气息归于丹田,寒意与热意在骨髓中交织。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香气,早已不止传入了陈家人的鼻端。

就在这院落屋顶,一道黑影静静地伏着,那是一名衣衫油亮、手脚灵活的黑衣男子,嘴角挂着一丝饿狼般的笑意,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光。

“娘的……找了一天,总算找着你了。香得不像话……原来香味就在这小破村。”

他咽了口口水,眼神死死盯着院中那个练功的小女孩。

“哇……小姑娘啊,什么时候来的?这皮肤白得跟鹅蛋似的,哎哟哎哟,比王寡妇那老骚货强太多了……这香味儿……呦,太馋人了……这要是抱回去,啧啧,晚上能榨三回都不嫌腻。”

男人越看越兴奋,浑身燥热,下体悄然起了反应,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向裤裆的恶臭隆起探去。

“啊——爽,这小姑娘太香了,我今晚肯定要爽到死!”

他悄悄摸出一只短锤,眼神阴冷而淫邪:“就一下,砸后颈,她昏了,我一背就走。”

他屏住呼吸,缓缓蓄力,蹲伏在屋脊上,身子如猫般贴地。

“小宝贝……我来喽。”

他一跃而下,黑影在夜中划出一道弧线,瞄准的,正是那女孩白皙修长的脖颈。

“砰”的一声闷响。

阿瑶身子一震,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倒在了地上,长发洒开,细长的脖颈白得刺眼。

她的呼吸倏地变缓,香气却更浓了,像春夜绽放的毒花,在夜风中静静扩散。

黑衣人轻轻落地,稳稳站定,眼神兴奋得发红,嘴角忍不住流下几滴口水。

他轻轻踢了踢女孩的手臂,见她毫无反应,顿时色心大动,咧嘴笑了:

“嘿,这小身子,白得跟剥壳鸡蛋似的……香得邪门,哎哟我去,这脚,这腿,这腰——啧啧啧,不是极品是啥?老子得慢慢享——”

他蹲下身,正准备伸手去抱,突然——

“砰!”

一块青砖不知从何而来,狠狠砸在他胸口!

黑衣人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翻滚着摔出好几尺。

他惊愕地转身看去,只见那本应昏死过去的小姑娘,竟然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瑶揉着脖子,一脸懵懂地嘟囔:“谁啊……刚才捶我一下?吃饱了撑的吧……”

黑衣人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站起的身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的目光骤然下移,定在了那女孩裙摆下方。

——一根细麻绳仍然挂在她双腿之间,末端绑着那块刚才飞出来砸他的青砖,正轻轻在夜风中晃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

黑衣人的心跳顿时乱了:“什……什么玩意儿?!她裙下吊的不是……她这是挂着砖练功?!练到能甩出来砸人的程度?!这娘们是妖怪吧?!”

他额角冷汗直冒,寒意从脊背窜起,几乎想转身就跑。

但下一刻,他咬了咬牙,强压住惊悸。

“冷静……冷静,她只是个小丫头,最多十二三岁,撑死练了点歪门功夫,能吓住我?我可是练过的,我他么能被一个还没长开的臭丫头吓跑?”

黑衣人手腕一翻,短锤重新上手,目光寒光毕露。

但这时,阿瑶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身影。她半眯着眼,站得歪歪斜斜,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

“……外人?”

她声音带着一丝警觉,鼻翼微动,轻轻嗅了一下空气,冷冷一哼。

“半夜闯民房?……非奸即盗。”

她眸中寒意骤现,呼吸沉凝,丹田微震,整个人气息突然变得异常冰冷、沉静。

那块青砖,依旧挂在她双腿之间,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晃动,仿佛下一秒又要飞出去,砸碎某人的骨头。

夜风呜咽,院落寂静,只有那块悬在裙下的青砖在半空中轻轻摇摆,发出“吱呀吱呀”的细响,像鬼屋里半开的门板,令人寒毛直竖。

黑衣人死死盯着那块砖,喉咙微微蠕动,气息已有些不稳。

他心知这女孩被这一锤能站起来,绝非一般人物,不能拖,否则真要栽在这“妖丫头”手上。

咬牙一沉气,手中短锤猛然飞掷,直奔阿瑶胸口。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阿瑶双腿一绷,身体微旋,挂在裙下的青砖倏然甩出。

“砰!”

砖角正撞在那柄短锤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金鸣。

火星四溅,锤头竟被击偏,斜飞到一旁,扎进土里半尺!

黑衣人面色剧变,还未退步,下一轮攻势已至。

阿瑶步伐怪异,脚下无章法可言,却踏得地面尘土翻飞。

那砖头随她跨步甩摆,仿佛不是吊着,而是生长在她体内的某种器官,能随意调转角度、加力、抽击、勾打,诡异得令人心悸。

黑衣人左右闪避,脸上已现惊恐之色。他几次试图突进接近,却总被那如鞭似锤的砖头打得步步退缩,衣摆撕裂,臂上青肿,狼狈不堪。

“这不是武功!”

他心里狂吼,冷汗直冒,“这他娘的是……邪术!!!”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逃跑,阿瑶突然身形一顿,双腿猛地一绞,砖头以一种诡异的反向力道,从下至上猛然抽起,像一条从地底腾起的毒龙。

“砰!!”

砖头结结实实砸在黑衣人的后脑,力透千钧!

没有惨叫,也没有挣扎。

黑衣人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整个人像一袋沉沙般直直倒下,连眼珠都没来得及转动一下。

他死前最后的画面,是那块随着少女转身而轻轻晃动的青砖,在夜色中荡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香气、血气与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之美。

阿瑶站在原地,沉沉喘息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着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眉头微蹙,呼吸尚未平稳。香汗从鬓角滑下,沾湿了脖颈与胸襟,白衣贴体,呼之欲出。

她缓缓低头,喃喃自语:“偷袭我?……你活该!”

脚边的砖头“啪”地落地,溅起一片尘灰。

她闭了闭眼,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把那份杀意、香意、恐惧与力量,一起吞入体内。

阿瑶站在尸体旁,低头看了他许久。夜风吹过,她的鬓发被香汗贴在颈边,身上的白衣湿了一片,沾着汗,也沾着血。

她微微低头,看向自己裙摆下垂吊着的那块青砖。

那块砖还在轻轻晃着,麻绳勒进她大腿根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但她却并不觉得疼,反而下意识地提了提腿,绷了一下身体——

咯噔。

砖头如同受她心念所控,随着她肌肉微收而抽紧,再一转腿,竟绕出一个轻巧的弧线。

她怔了一下。

再试一次。

膝内一收、腹气一提,砖头立刻抬起,动作竟如臂使指。那种感觉,就像身体里某个从未打开的机关,忽然被这场夜战活生生“撞”开了。

阿瑶的心跳仿佛慢了半拍,她垂着眼睫,慢慢蹲下,把那根麻绳的末端从阴处取下来,抱着砖头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沉静而空旷。

这个男人,是她亲手打死的。

而她,不过十二岁,一个卖给皮匠家的童养媳,一个从绣春楼里捡来的“小杂女”。

可她刚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靠下阴吊着的砖头,一招砸死了一个成年男子。

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侥幸。

她确实……很厉害。

她从桑若兰那边学了一些基本功,这收阴的功夫还没开始学,但她的身体,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动、怎么提、怎么收、怎么打。

那砖头似乎不是工具,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阴窍深处生出的某种本能。

她坐在尸体旁,悄无声息地盯着男人已经瞪圆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还有死前一刻的惊骇,像是看见了某种根本无法理解的异物——或者说,怪物。

“……我这么厉害么?”

阿瑶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里没有得意,没有欢喜,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命运按上印记后的平静。

她轻轻拎起那块血迹斑斑的砖头,重新绑好,末端绳结塞回阴穴。

沉甸甸的重量从双腿间垂下,她却感到安心。

那种安心,不是来自保护,而是来自掌控。

她站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鼻腔里还有血的味道,还有香汗蒸发出的微热气息。

“可这尸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