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暑假的到来,让两人相处的时间骤然增多。宋悦依旧雷打不动地给陆怀宴补习功课,地点有时在他狭小的房间,有时在她家小小的客厅。
补习间隙,那部无意间被两人在电视里地方台播着的宫斗剧成了两人共同的消遣。
这天,正放到皇后害死和自己样貌相似却更得皇上宠爱的姐姐的关键剧情。
屏幕里,姐姐临终托付,妹妹入宫续缘。
陆怀宴抱着膝盖坐在小凳子上,看得有些出神。
“宋大学霸,我想起了件事,不满你说,我妈以前特迷信,”少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目光却还停留在屏幕上,“她老爱拿钱去找算命先生。有次算我的命,那老头儿神神叨叨地说,我活不过十七岁。”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认真看剧的宋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喂,宋大学霸,我还刚巧貌似有个哥哥,要是以后我真死了,有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跑来照顾你,你可别嫌弃人家啊。就当……替我还债了?就像这皇帝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妹妹那样?”
宋悦正看得入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遗言”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呸呸呸!瞎说什么呢?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她蹙着眉头,心里却莫名地沉了一下,岔开话题,“还有,你原来还有个哥哥?听你这话,他还活着?”
陆怀宴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闻言只是摇摇头,语气淡了下去:“没见过。只听我妈提过,好像是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吧,在很远的地方。”
宋悦知趣地没有再问,心思却还停留在他那句“活不过十七岁”上,像根小刺,扎在心底某个角落。
她甩甩头,把这不吉利的念头抛开,注意力重新回到剧情上。
陆怀宴的生活依旧忙碌。白天在蛋糕店兼职,晚上则转战到老城区烟火气十足的烧烤摊当帮工学徒,颠勺、串串、招呼客人,什么都干。
宋悦知道了,有时傍晚会特意绕路去烧烤摊,点几串最便宜的素菜,坐在角落油腻的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灯泡和喧闹的人声写作业。
陆怀宴忙得脚不沾地,汗珠顺着额角滚落,沾湿了洗得发白的旧T恤。
但每当目光扫到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他紧抿的唇角总会不自觉地向上弯一弯。
这天晚上,宋悦刚坐下没多久,烧烤摊的常客、和陆怀宴关系还不错的帮工小李就端着烤好的土豆片和豆角过来了。
他放下盘子,目光不经意扫过宋悦白皙的脖颈,猛地顿住了。
“哎哟我去!”
小李嗓门不小,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敞亮和惊讶,“小宋,这项链!陆怀宴那小子真买给你啦?”
宋悦正低头看题,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那颗冰凉的、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转着深邃蓝芒的宝石吊坠。
小李见她这反应,嘿嘿一笑,带着了然和促狭,朝正在烤炉前奋力扇风的陆怀宴努了努嘴:“前几天这小子跟魔怔了似的,天天缠着王哥预支工钱,说是有急用。问他干嘛死活不说!原来……”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在宋悦和陆怀宴之间暧昧地扫了个来回,“是给我们小宋买定情信物去了啊!”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笑道,“还别说,这玩意儿贵是贵了点,但戴在你脖子上,啧,真值啊!跟画儿里的人似的!”
宋悦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像被炭火燎着了。她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光滑的蓝宝石。
小李嘿嘿笑着去忙了。
宋悦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题目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她偷偷抬眼看向烤炉那边。
烟熏火燎中,陆怀宴正熟练地翻动着滋滋冒油的肉串,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侧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少年抬起头,隔着弥漫的油烟和嘈杂的人声,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汗水和烟火气的、傻乎乎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宋悦的心跳,漏了一拍。
快收摊的时候,小李他们先走了。喧嚣的烧烤摊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烤炉里残余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收拾残局的身影。
“那个……”宋悦帮着把最后几个塑料凳子摞好,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呐,“李哥说这项链是你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陆怀宴正弯腰擦桌子,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含糊地“唔”了一声,随即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就是在夜市地摊上看着挺像电视里那个,觉得……挺衬你的,就顺手买了。”他直起身,把抹布扔进水桶里,溅起一片水花,“反正也没几个钱,五块钱顶天了!”
“你撒谎。”宋悦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目光清亮,直直地看进他有些闪躲的眼睛里。
陆怀宴被她看得有些招架不住,耳根子迅速漫上一层红晕。他别开脸,胡乱地收拾着调料罐,嘴里嘟囔:“谁、谁撒谎了……”
“陆怀宴。”宋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的眼睛说。”
陆怀宴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微弱的噼啪声。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红晕清晰可见,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孤勇和赤诚。
“宋悦,”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却异常清晰,“我……”
“我喜欢你!”
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错辨的真挚。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整张脸爆红,像只煮熟的虾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
宋悦也愣住了。
她看着他眼底那份毫无保留的、滚烫的赤诚,看着他脸上因为打零工留下的细微晒痕,看着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又被炭火熏得发黄的旧T恤……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犹豫。
她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安静温和的笑,而是眉眼弯弯,嘴角大大扬起,带着点小得意和小傲娇,像只终于偷到糖吃的小狐狸。
“哦,”她拖长了调子,努力想绷住脸,笑意却从眼底满溢出来,“这样啊。”
她微微扬起下巴,故作镇定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和甜蜜: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的喜欢好了。”
他晚上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烧烤摊当学徒,白天则转战到了蛋糕店里做兼职。
宋悦知道了,偶尔也会去蛋糕店点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坐在角落的桌子边写作业,顺便“监督”他有没有偷懒。
有时他得空,会溜过来,塞给她一块当天做多了的、卖相不太好的小蛋糕边角料,美其名曰“试吃反馈”。
一个闷热的下午,宋悦正在蛋糕店刷题。陆怀宴在柜台后忙碌。店门被推开,带进一阵热浪和清脆的风铃声。
两个穿着讲究、气质迥异的少年走了进来。
一个身材高挑挺拔,穿着质感极佳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银丝边眼镜,气质斯文沉静,像一幅精心装裱的水墨画。
另一个则穿着骚气的印花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眉眼飞扬,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恣肆。
正是陆淮晏和赵向也。
“哇靠!阿晏!”赵向也一进门,目光扫过柜台后的陆怀宴,脚步猛地顿住,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的陆淮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柜台这边听到,“你快看!这不会是你家流落在外的什么亲戚吧?这长得也太像了!牛逼啊!”
陆怀宴闻声抬起头。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淮晏的目光也落在了陆怀宴脸上。镜片后的眸光极快地掠过了带着寒意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厌恶?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陆淮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近乎冷漠地应了一声:“可能吧。”
这蛋糕店里平时本来也没什么人,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少年的动静又有些大,宋悦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心中同样和赵向也一般震撼不已。
但陆怀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擦拭柜台,仿佛没听见赵向也的话,也毫不在意那位“可能的亲戚”。
陆淮晏和赵向也点了两杯冰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赵向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饶有兴致地在陆怀宴和陆淮晏脸上来回扫视,嘴里啧啧称奇。
陆淮晏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目光偶尔掠过柜台,又或者,落在角落里安静做题的宋悦身上。
等他们离开,宋悦才走到柜台边,她脸上带着些疑惑,意有所指地小声地问陆怀宴道:“刚才那两个人……不会你口中的那个哥哥,就是他吧?”
陆怀宴擦杯子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宋悦,尽量让自己嘴角扯出来的笑没那么难看:
“谁知道呢。”
8自那天起,陆淮晏和赵向也仿佛在这座小城扎了根,几乎天天光顾这家小小的蛋糕店。
赵向也尤其活跃,总能找到各种由头凑到宋悦做题的桌子旁搭讪。
“嘿,学霸妹妹,又在刷题啊?这么用功?”
“哎,这道题是不是很难?要不要哥哥帮你看看?我理科也不差的!”
“你们这小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荐吗?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宋悦起初礼貌性地敷衍几句,带着疏离。
奈何赵向也脸皮厚如城墙,又自来熟,加上他那张隽秀的脸和风趣的谈吐,宋悦渐渐地也放松了些戒备,偶尔会被他逗笑,聊上几句。
陆淮晏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个淡漠的旁观者,只是目光时不时落在宋悦身上,偶尔宋悦遇到卡壳的难题,眉头紧锁时,他会适时地、用一种清晰而富有条理的语调,点出关键,三言两语便让她茅塞顿开。
“陆同学好厉害,”一次陆淮晏帮她解完一道复杂的函数题后,宋悦由衷地赞叹,眼睛亮亮的,“思路好清晰。”她转头对柜台后看似忙碌、实则一直竖着耳朵听的陆怀宴说,“陆怀宴,你看看你长得跟人家那么像,结果脑子却和人家差了,不知道多少!你多跟人家学学,别老想着用蛮力解题。”
陆淮晏推了推眼镜,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和有礼:“宋同学过奖了,只是恰好会而已。”他目光转向陆怀宴,“这位陆同学,确实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宋悦一愣,只点点头,没打算照着这个话题再继续多说。
赵向也在一旁挤眉弄眼:“何止几分!简直像双胞胎!缘分啊!”他凑近宋悦,压低声音,带着点暧昧的调侃,“诶,学霸妹妹,你说……他俩要是站一块,你喜欢哪个类型的?”
宋悦脸一红,瞪了赵向也一眼,没接话。陆淮晏则端起咖啡杯,斯文地抿了一口,目光深邃地看向宋悦,到时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
9陆淮晏和赵向也离开的前一天傍晚,他们再次出现在蛋糕店门口。
赵向也笑嘻嘻地发出邀请:“学霸妹妹,小陆同学,明天我们哥俩就要打道回府了。赏个脸,一起吃个告别饭?地方我们都订好了,绝对够档次!”
宋悦下意识地看向陆怀宴。
陆怀宴面无表情,刚想拒绝,赵向也已经自来熟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半推半就:“走吧走吧!相识一场就是缘分!给个面子嘛!”
宋悦看着陆怀宴被赵向也“热情”地带走,陆淮晏则绅士地为她拉开玻璃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对方态度诚恳,又是在公共场合,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
那家装潢考究的包厢对宋悦和陆怀宴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水晶吊灯的光华,精致的餐具,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生,都让他们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拘谨。席间,赵向也妙语连珠,主导着气氛,频频举杯。
陆怀宴沉默地吃着东西,几乎不开口。
陆淮晏则偶尔与宋悦交谈几句,话题围绕着学业、未来的规划,显得斯文有礼,进退有度。
“宋同学,”陆淮晏放下刀叉,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眼底带笑,忽然看向宋悦,目光专注,“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宋悦正小口喝着果汁,闻言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很好啊,斯文,温润,懂礼貌,学识也渊博。”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陆怀宴,带着点真诚的期望,“陆怀宴要是能多跟你学学待人处事就好了。”
就在这时,赵向也站起了身,他拍了拍陆怀宴的肩膀,笑道:“小陆同学,陪哥去趟洗手间?顺便抽根烟解解乏?”
陆怀宴抬眼,冷冷地看着赵向也,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莫测的陆淮晏。宋悦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想拉住陆怀宴的袖子。
陆怀宴却轻轻拂开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复杂的眼神,“好。”陆怀宴站起身,声音低沉。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包厢,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包厢里只剩下宋悦和陆淮晏两人。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压抑。
“宋同学,”陆淮晏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涌向宋悦,“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宋悦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强作镇定:“我当然喜欢他。我是他的女朋友。”
陆淮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低低地“哦”了一声,尾音拖长,“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少年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愉悦,“为什么他们出去‘抽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他刻意加重了“抽烟”两个字,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或许,是有些‘告别’的话,需要单独、彻底地说清楚?”
“告别”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宋悦的神经!
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去找他们!”她转身就冲向包厢门!
就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的瞬间——
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赵向也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脸色是一种夸张的、混合着惊惶和狠戾的扭曲,他骚包的印花衬衫前襟,赫然被大片刺目、粘稠、还在不断向下滴落的鲜红浸透!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奢华的包厢里弥漫开来!
“阿晏!出事了!那小子他妈的疯了!”赵向也的声音又尖又厉,带着刻意的惊慌失措,他的目光扫到僵在门口的宋悦,像是才看到她似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换上一种“糟糕透顶”的懊恼表情,“操!你怎么还在这儿?!”
宋悦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她顺着赵向也冲进来的方向,目光越过门框——
陆怀宴!
他背靠着走廊冰冷的、装饰着繁复花纹的墙壁,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他的左手死死地、徒劳地捂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插着一把水果刀!
只露出黑色的刀柄!
鲜红得刺眼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从刀柄周围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T恤下摆,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迅速扩大的、粘稠的血泊。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是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因失血而呈现出青紫色,目光穿过弥漫的血腥气,越过门口惊慌失措演戏的赵向也,直直地、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锁在宋悦身上。
“陆怀宴——!!!”宋悦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餐厅优雅的宁静。她像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身后的陆淮晏一把紧紧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宋悦拼命挣扎,泪水瞬间决堤。
她看到陆怀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口的鲜血从他嘴角涌出。
“宋悦!冷静点!”陆淮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故作镇定的焦急,“向也!快!快打120!报警!”他一边死死禁锢住疯狂挣扎的宋悦,一边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似乎要去拨号,眼神却冷静得可怕,飞快地与门口的赵向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悦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浑身冰冷,视线模糊。
她看着陆怀宴的身体无力地顺着廊柱往下滑,看着他沾满血的手徒劳地伸向她的方向极度的惊恐和悲痛冲击着她的神经,眼前一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软倒在陆淮晏怀里。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陆怀宴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最后望向的,是陆淮晏的方向。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无声地、清晰地,对着他那从未相认、却注定要夺走他一切的哥哥,吐出了生命最后的三个字:
对……不……起……
10宋悦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醒来。
入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吊瓶冰冷的反光。
陆淮晏坐在床边,银丝边眼镜下的眼睛布满红血丝,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担忧。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陆怀宴呢?!”宋悦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陆淮晏脸上瞬间布满沉痛,他垂下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不忍说出那个残酷的事实:“宋悦,你要坚强。怀宴他伤得太重了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哽咽,“……没了。”
“不可能!”宋悦目眦欲裂,疯狂地摇头,“是赵向也!是他捅的刀子!我看见了!他衣服上有血!”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陆淮晏用力握住她颤抖的肩膀,眼神沉痛而“真诚”,“是赵向也干的!那个疯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看上了你!”
他语速加快,编织着精心设计的谎言,“那天在餐厅,他私下威胁怀宴,让他离开你,怀宴不肯他们就起了冲突。赵向也那个丧心病狂的畜生,他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就……”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愤怒又无力的表情:“赵家的势力太大了。在A市一手遮天。赵向也杀了人,赵家动用关系,硬是把这事压了下去!说成是互殴失手!”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我当时拼命阻拦,报了警也叫了救护车,可是,还是没能救回怀宴……我也差点被赵家的人灭口!好不容易才把你从他们手里‘救’回来……”
他睁开眼,看着宋悦惨白失神的脸,声音带着蛊惑的温柔和“后怕”:“宋悦,赵家现在还在外面疯狂地找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太危险了!听我的,暂时住在我那里,避避风头,等事情平息了再说,好吗?”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保护欲”。
巨大的悲痛和陆淮晏编织的、关于赵家滔天权势的恐怖故事,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宋悦。
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陆怀宴,对赵向也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而眼前这个“救命恩人”陆淮晏,成了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淮晏在A市的别墅倒是奢华,宋悦被安置在装修布置精美的房间里。窗户装了坚固的防护栏,门外有沉默的佣人“照顾”。
陆淮晏对她极尽温柔体贴,模仿着陆怀宴的语气叫她“宝贝”,事无巨细地安排她的生活,试图用物质和虚假的温情抚平她的伤痛。
宋悦却是不为所动,心中的恨意与日俱增。
她恨赵向也,恨赵家,也恨这个将她关在金丝笼里、却顶着一张与陆怀宴如此相似的脸的陆淮晏。
她将无处发泄的恨意,扭曲地转嫁到了陆淮晏身上。
她对他冷漠,抗拒他的触碰,砸碎他送来的东西。陆淮晏起初还耐心“安抚”,扮演着深情的角色。
一个混乱的、充斥着泪水和绝望嘶喊的夜晚之后,宋悦发现自己怀孕了。
看着验孕棒上清晰的两道杠,她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
她看着镜子里苍白浮肿的脸,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只觉得无比的肮脏和讽刺。
她的学业,她的未来,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青春,连同她对陆怀宴所有的爱恋和回忆,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和这个牢笼彻底碾碎了。
她认命了。
像一朵被强行折下、插在名贵花瓶里的野花,迅速失去了生机。
她对陆淮晏的态度从激烈的抗拒变成了彻底的漠然,仿佛他只是空气。对于那个在她腹中孕育的孩子更是视若无睹。
陆漪涟出生后,宋悦拒绝抱他,也拒绝喂他。她像一个精致的、没有感情的人偶,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陆淮晏扮演着陆怀宴的角色,笨拙地学着照顾婴儿,将小小的陆漪涟抱到宋悦面前,模仿着陆怀宴的语气:“老婆,看看我们的宝宝呀?他叫涟儿……”
宋悦只是漠然地转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吐出冰冷的字眼:“恶心。”
“拿走。”
陆淮晏闻言垂下眼,眼底的温情化为了深沉的阴郁。
他不再强迫她看孩子,只是抱着哭泣的婴儿,一遍遍低声哄着,眼神却冷得像冰。
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孩子是必须要有的,不然又能用什么来留住宋悦呢?
陆漪涟三岁那年,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很快便陷入昏迷,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家庭医生束手无策,连病因都查不出。
陆淮晏抱着气息奄奄的儿子,看着依旧漠然坐在窗边、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的宋悦,巨大的惊慌和焦躁几乎将他撕裂。
他想起了苏家。
想起了当年苏老爷子那句冰冷的判词:“此子有债,不得多留。”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陆淮晏。
他抱着浑身滚烫的陆漪涟,不顾一切地驱车赶往苏家的古老宅邸处。
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对着苏家紧闭的、雕刻着繁复符文的沉重大门,一遍遍地磕头,额头撞击出沉闷的响声,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染红了石阶,“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他嘶声力竭地哭喊,充满了绝望和偏执,“求求您!苏老爷子!求求您救救我的涟儿!”
沉重的木门终于缓缓开启一条缝隙。
须发皆白的苏老爷子站在门内阴影处,看着台阶上磕头磕得满脸是血、状若疯魔的陆淮晏,缓缓摇头,声音苍老而缥缈:“孽债难消,强求无益。此劫乃命中注定,他替你陆家承了祖业之孽。便是救回,亦是饮鸩止渴,终成你此生难偿之孽障。”
说罢,苏老爷子又笑了笑,“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就不怕夜长梦短之时你的血亲上门来追魂索命吗?”
“我不管!!”陆淮晏猛地抬起头,鲜血糊满了他的脸,那双与陆怀宴如出一辙的桃眼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只要能救活他!什么代价我都付!什么孽我都担!苏老爷子!求您!!”他又重重地将额头砸向冰冷的石阶,“求求老天啊!要索命就索我的命!别锁我儿子的命啊!!!”
“我的老婆会生气的!!!她会恨死我的!!!”
苏老爷子看着他额头上狰狞的伤口和眼中毁天灭地的执念,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罢了,救他,可以。但你需谨记,此子日后,切莫再让其生母近身。否则,前缘孽债,必生反噬。”
陆淮晏如蒙大赦,抱着儿子疯狂磕头:“谢谢!谢谢您!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靠着苏家秘术,陆漪涟捡回了一条命。
陆淮晏抱着昏睡中呼吸平稳的儿子回到别墅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疲惫不堪地走进卧室,却发现宋悦没有睡。
她穿着单薄的睡裙,静静地站在窗前,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
听到脚步声,宋悦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空洞和漠然,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通透的平静。
陆淮晏下意识地想开口,想用模仿了无数次的、属于陆怀宴的那种温柔又带着点傻气的语调说:“宝贝,你看,涟儿没事了,我们……”他想告诉她,他为了他们的儿子付出了多少,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夜晚,他有多害怕失去……
她看着陆淮晏怀里安然沉睡的陆漪涟,又看了看陆淮晏额头上凝固的血迹和布满血丝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眼睛。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很疲惫,却像拨开了重重迷雾,显露出一种久违的清醒。
“陆淮晏,”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夜里,“别再装了。”
宋悦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点点锉掉陆淮晏精心构筑多年的伪饰。
陆淮晏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他抱着儿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怀里的陆漪涟似乎被勒得不舒服,在睡梦中发出了细微的嘤咛。
“别再,”宋悦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疲惫、冰冷的嘲讽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用他的语气叫我‘宝贝’。”
“别再学他的样子说话。”
“别再模仿他看人的眼神。”
“别再……扮演他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陆淮晏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继续伪装,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悦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镜片后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看清他灵魂深处的卑劣和扭曲。
“好累啊。”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陆漪涟沉睡着的小脸,动作带着一丝迟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眼神却依旧苍凉,“我认命了。反正……”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解脱,“反正我年纪也大了,再也回不了学校了。”
宋悦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陆淮晏抱着儿子的手臂骤然收紧,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懵懂、只剩下冰冷清醒和认命疲惫的女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精心编织的、模仿陆怀宴的温情假面,好像从来就没有实现。
他怀里的陆漪涟,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仿佛感应到了父母之间那无声的、冰冷的、从此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