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臣的身影自门口现出,素衣宽袍,却洗得发白,隐隐透着落魄。
只是他的气度仍在,眉目清俊冷峻,眼神如霜雪凝成,纵使身处公主府中,身份低微,却仍挺直背脊,不肯屈下半分。
霜花看着主子,心中暗暗紧张,却仍规矩地垂首,做个润滑剂:“楚公子一向如此,言辞简短,从不多言。”
乐安忍不住开口,语气和缓:“楚公子,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话一出,霜花猛地抬头,满心惊诧。殿下竟会如此询问?这可是……前所未有。
楚轻臣微微一顿,抬眸与她对视。烛火映照下,他眼底像凝着千年寒冰,淡漠而疏离,没有回应。
乐安干脆笑了笑:“算了,回去吧。以后也不用再来请安了。”
殿中一静。
楚轻臣指尖微动,却没有立刻作声。只是他垂下眼,神情未起波澜。
霜花心头一紧,忙低声补充:“殿下的意思,是怜惜楚公子,不欲再劳烦您往来。公子,您切莫多心。”
楚轻臣微颔首,声音淡淡:“在下明白。”
只是,他那声“明白”里,分明带着难掩的冷漠与不信。
待他走远,乐安唤来总管,询问楚轻臣在府中的处境。
片刻后,总管战战兢兢趋入殿中,行礼后低声禀道:“回殿下,楚公子虽居于府中,却因不愿服侍,多有男侍排挤。他平时只居在小院,衣食虽不缺,但难免被人冷眼相待。”
乐安听得皱眉,当即吩咐:“给他单独一处屋子,不许再有人欺凌。让他自己想清楚以后要怎么过日子。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总管和霜花同时怔住了。
霜花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主子,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乐安公主吗?
乐安却已转开话题,低头去翻桌上的书卷,语气轻飘飘:“下去吧。”
等总管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乐安撑着腮,忍不住自言自语:“唉,这原主真是个渣啊。”
霜花听不懂“渣”是什么意思,但听着语气,倒像是骂人?
楚轻臣退出殿门时,心口压抑得像压着千斤石。
乐安的话在耳边萦绕……
“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算了,回去吧。以后也不用再来请安了。”
这样的语气,不像羞辱,甚至……有几分真心?
可楚轻臣不信。他怎能信?
自被强纳入府,他早已见识过这位公主的荒淫与残酷。若说她会突然开恩,放他一条生路,简直比白日见鬼还荒唐。
她的眼神……虽不似从前那样带着恶意的戏弄,却仍让他心惊。因为那份真诚太过陌生,陌生到他不得不警惕。
“不必再请安……”她这样说,难道是新一轮羞辱的开始?
楚轻臣眉眼低垂,掩去心底翻涌。他忽然心中微动,下意识抬头。
殿外的长廊上,一道高大身影正静立于月色之中。墨玄。
两人目光在空中骤然交会。
楚轻臣的眼神冷而疏离,带着警惕。墨玄的神情则深沉莫测,像是隐隐带着一抹挑衅,又似乎在审视。
短短一瞬,气氛凝成了无形的锋刃。
楚轻臣心口一沈,却并未停步,只是淡淡收回目光,径直离去。
而墨玄依旧立于长廊,目光深沈,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乐安在殿内,却不知门外两人交锋。
她只是静静坐下,脑中盘旋着楚轻臣眼底那份压抑的不信任。
翻着一卷书,却没翻进去几页。
脑中全是楚轻臣方才的眼神。
那双眼……冷得像结冰的湖水,却又暗暗压着不屈。
“唉……”乐安托腮,忍不住轻叹。
“殿下?”霜花小心翼翼地开口。
乐安抬眸,见她神色紧张,失笑:“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刚刚说的话,有很奇怪吗?”
霜花沉默片刻,终于压低声音:“殿下,以前您最厌楚公子清冷样子,最爱在他面前挑衅。今日……您竟会问他想要过什么生活……”
“这样不行吗?”乐安眨眨眼,“我只是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霜花怔住。选择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奴仆、罪人,甚至男侍,都谈不上什么“选择”。能活着,便已是幸事。
可殿下竟说……给他选择?
霜花垂下眼,不敢多言。
乐安却心里明白。
这就是古代和现代的鸿沟。
对她来说,每个人都该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日子;可在这个世界里,楚轻臣若没有靠山,随时可能被践踏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霜花。”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
“若他真有朝一日……能走出这府门,你觉得他会想去哪?”
霜花一震,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楚公子虽是昔日世子,但如今……早已沦落为庶人。若真让他离府,他必遭仇敌算计,性命难保。”
乐安静静望着她,许久才淡声道:“所以你才说,留他在府中,才是保命之法?”
“正是。”霜花声音紧张到颤抖,“殿下若真怜悯,不若给楚公子立个身份,好歹能护他周全。”
乐安微怔。霜花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身份……”她轻声咀嚼这两个字。
如果不做男侍,那他能做什么?
乐安脑中飞快闪过现代脑洞:管帐?管院子?当幕僚?甚至当书院夫子?
可惜,这些在古代都不成立。楚轻臣背着“罪人之后”的身份,世人眼里,他能做的唯一出路就是,依附于她。
乐安心头微沈,原来这就是他残酷的处境。
“算了。”她挥手,压下这些思绪,“让他自己想清楚吧。”
霜花怔怔地望着自家殿下。她忽然觉得,今日的公主,实在陌生得可怕。
楚轻臣回到院中。院落静默,月色洒在石阶上,映得冰冷如霜。
甫一踏入,便有同院男侍抬眼,语气轻慢:“楚公子回得可真快,怎么,殿下又嫌你碍眼,不耐烦了?”
旁边有人故作怜惜:“啧,装清高装到这份上,还不是照样被厌弃?”
几人低声窃笑,虽刻意压抑,却仍清晰落入耳中。笑意间酸涩难掩,谁不知殿下最是与众不同地对待的,便是眼前这位楚家遗子。
楚轻臣神色未变,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径直穿过。这份淡漠反而更令他们心中不快,却又无人敢拦。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总管的声音。
“楚公子,殿下有旨——”
院内瞬时安静下来。
总管领着几名小厮上前,语气恭敬:“殿下命人准备了单独小院,公子以后不必与人同住,即刻可迁往。”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楚轻臣眉梢微动,却未开口。
总管心中暗叹,续道:“奴才自作主张,挑了离殿下殿宇最近的一处清静院落。地方不大,却幽雅安稳,想来适合公子安居。”
她语气不卑不亢,似是恭谨,又带着几分试探。
实则,她也摸不准殿下的心思。
只是这几日殿下态度异常,对楚轻臣处处不同,她这一番安排,既是体贴,也是小心谨慎。
院中男侍闻言,面色更难看。单独小院已是不凡,竟还在殿下近侧?他们虽不敢言语,心底却满是不平。
楚轻臣淡淡点头:“有劳。”
不再多言,随总管而去。
夜深。
新院清静无声,灯火孤悬。楚轻臣独坐榻前,手中展开一卷残破的书信。
那是楚家旧物,原应随抄家令焚毁,却因他暗中冒险藏下,才得以留存。
楚轻臣指尖紧扣,目光沈冷。这是楚家蒙冤的最后线索。
他脑中却忽然浮起安乐公主那句话:
“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胸口微微一震,似被什么击中。
片刻后,他眸光冷下来,将那抹悸动压入心底最深处。
“安沐颜……不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亲手验证。”
灯火摇曳,将他孤绝的背影映在墙上,如同一柄静立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