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远行

马车,在兰陵城外官道上,疾驰而去。

我坐在摇晃的车厢之内,怀中紧紧地抱着那个装着父亲骨灰的木盒。

车轮滚动的“咕噜”声,与我心中那份沉重而又茫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通往未知的离歌。

我撩开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

离恨烟的身影,就坐在我的前方。

她手持马鞭,背脊挺得笔直,那袭素雅的青白色长裙,在风中猎猎作响,与她那乌黑如瀑的长发,一同勾勒出一幅英姿飒爽的绝美画卷。

她驾车的技术,出乎意料的好。平稳,而又迅速。

一路上,不少骑马的江湖客,或是赶路的商旅,在与我们擦肩而过时,都会投来惊讶的目光。

我能想象他们心中的困惑:一位气质如仙、貌美如花的大家闺秀,竟亲自驾着马车,而车厢里,却坐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

这颠覆了世俗常理的景象,让他们频频回头,议论纷纷。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便想放下车帘,躲避那些探究的目光。

然而,离恨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她没有回头,只是那清冷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飘入了我的耳中。

“坐稳了。”

话音刚落,她手腕轻轻一抖,马鞭在空中甩出了一个清脆的响鞭。

那拉车的骏马,如同收到了指令的战士,瞬间加快了速度,将那些惊愕的目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第一日的夜晚,来得很快。

暮色四合,我们在官道旁的一处小树林里,停下了马车。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只能在外面露营过夜。

“我来吧!”

在离恨烟准备下车收拾时,我率先跳下了马车。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不能再像个废物一样,事事都依赖她的保护。

我想做个男人,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能让她依靠的男人。

至少,在这远离了刀光剑影的、最简单的生活琐事上,我应该能做到。

然而,现实,却给了我最无情的痛击。

我先是试图搭建我们从城里买来的、小小的行军帐篷。

可那几根支架和那块防水的帆布,在我手中,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无论我如何摆弄,它们都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与我作对。

半个时辰后,我非但没能将帐篷搭好,反而被绳索和帆布,捆成了一个可笑的粽子。

离恨烟就那么静静地靠在马车旁,抱着她的离恨伞,看着我一个人,与那顶小小的帐篷,进行着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愚蠢的战斗。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我总觉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似乎藏着一丝强行压抑着的笑意。

我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从帐篷的残骸中挣脱出来。

我又自告奋勇地,去附近的溪边打水。

结果,因为心急,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摔进了冰冷的溪水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当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提着半桶水回到营地时,离恨烟,她终于坐不住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半桶水。

“行了,李邵。”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你去那边,把火生起来。然后,把晚饭做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指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手笨脚的下人。

我……我无言以对,只能在羞愧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不再理会我,只是将那堆被我弄得一团糟的帐篷零件,拿了过去。

只见她那双纤长的素手,如同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一顶牢固、平整、足以抵御风寒的帐篷,便拔地而起。

然后,她又熟练地,从马车上拿出睡袋和毛毯,在帐篷内铺设好了一个温暖而又舒适的“小窝”。

她麻利地,将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我看着她那干练而又娴熟的模样,心中充满了震惊。我从未想过,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竟还拥有如此强大的、属于凡俗的生存能力。

夜幕降临,一轮弯月,悄然挂上天空。

篝火,在我手中,倒是生得又旺又亮。我将我们带来的麦饼,放在火上烤着,又用那口铁锅,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加了安神草药的肉汤。

篝火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不时有火星溅起,在夜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

锅里肉汤的香气混合着安神草药独特的微苦,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漫开来,吸入鼻腔,连日来的疲惫与悲伤似乎都消散了些许。

我们在帐篷旁并排而坐。她脱下了那双被溪水打湿的靴子,露出一对玲珑剔透、如同白玉雕琢般的脚丫,在火光的烘烤下,泛着诱人的粉色。

我们开始聊些日常。

聊这八百里的路程,我们大概需要走多久;聊江湖上的奇闻异事,那些我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听到过的、快意恩仇的传说。

气氛,在跳跃的火光和滚烫的肉汤中,变得温暖而又融洽。

就在这时,她那双清澈的眼眸,落在了我身旁那柄用粗布包裹着的“临渊”古剑上。

“李邵,”她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你的剑……那天在花魂阁,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拔出“临渊”的那一刻,那股突然爆发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强大力量。

我沉默了片刻。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是我那片空白过去唯一的线索。

但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真诚与好奇的眼眸,我知道,我无法,也不愿,对她有所隐瞒。

我把实情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在那一刻,在我看到她即将被那老魔头玷污的那一刻,我心中那股极致的爱意与恨意,是如何如同火山般爆发。

我告诉她,当我用尽全力,去握住“临渊”的剑柄时,我的脑海中,是如何如同被雷电劈中一般,涌入了无数关于剑法与诗词的、陌生的记忆。

“那感觉……很奇怪。”我努力地,向她描述着那份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像是……就像是有一个不属于我的灵魂,在我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又或者说,那才是我自己,一个我早已遗忘的、真正的自己。”

“像是有人在我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剑法,吟诵了千百遍诗词。”我看着篝火,眼神有些迷茫,“那些剑招,那些诗句,我从未学过,却又感到无比的熟悉。我的身体,甚至比我的脑子,更先一步地,做出了反应。”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些……我甚至觉得,那一刻,那个拔剑杀人的我,不是我。”我苦笑着,“我只是一个郎中,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的胆小鬼。”

我将自己最深处的、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两颗最璀璨的星辰。

许久,她才缓缓地,伸出手,将她那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覆在了我那只紧握着、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不是别人。”

她的声音,轻柔,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就是你。”

是啊,无论我曾经是谁,无论我将来会是谁。至少现在,在她眼中,那就是我。这就足够了。

或许是我的坦诚,也或许是这宁静的、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夜晚,让她那座冰封的心,彻底融化了。

她那清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我从未见过的、如同孩童般狡黠的笑意。

她侧过脸,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那对在火光下显得粉嫩剔透的脚丫,在空中,轻轻地踢踏着,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那么,诗剑行,”她带着笑意,第一次,用一种充满了认可与调侃的语气,念出了这个属于我的名号,“为我写几首诗吧?”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她那充满了期待与狡黠的脸庞,看着她那双如同弯月般的笑眼,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我点了点头。

我没有笔,也没有纸。

我只是伸出手指,以大地为纸,以篝火的灰烬为墨,在那片冰冷的、见证了我们所有故事的土地上,缓缓地,写下了三首,只属于这个夜晚,只属于她的诗。

我写了三首。一首写剑,一首写医,一首写她。

“临渊独坐,不知我是谁。不求斩仙佛,不为夺王魁。只愿手中剑,护卿一世安。”

我写的是“临渊”,是我那失落的过去,也是我那刚刚觉醒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力量会将我带向何方,但我知道,从它为她而出鞘的那一刻起,它唯一的意义,便是守护。

“草庐有父,教我识百草。一针安魂魄,一剂愈心焦。如今愿为医,医卿眉间梢。”

我写的是养父,是我那逝去的、充满了温暖的三年。

医者仁心,是我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我或许无法再做一个纯粹的郎中,但我愿意,用我毕生的所学,去抚平她眉宇间,那因“离恨”而生的、淡淡的哀愁。

写完这两首,我抬起头,看向她。

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戏谑与调侃,那双清澈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两汪最温柔的春水,静静地,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深吸一口气,写下了,最后一首。

我写她。

“初见山洞里,疑是月中仙。再见战尘中,伞开墨色莲。此生若有幸,与卿共临渊。”

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寂静。只有篝火,还在“噼啪”作响。

我不敢看她。我怕,我怕我那太过直白、太过炽热的心意,会惊扰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许久,许久。

一声如同银铃般清脆的、压抑不住的轻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响起。

她笑得很开心。

那笑声,清脆、悦耳,不带一丝一毫的清冷,只有属于少女的、最纯粹、最动人的喜悦。

暮色渐沉,夜风也带上了几分寒意。篝火的温暖,终究无法抵御这天山深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我们钻入了那顶由她亲手搭起的、小小的帐篷。

帐篷内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还要狭小。

我们二人并排躺下,几乎是肩并着肩,腿挨着腿。

我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那股混杂着女儿家幽香和淡淡药草味的独特气息,那气息,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帐篷的边缘,挪了挪。

虽然,我们已经有了最亲密的接触;虽然,她也对我,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但我的心中,依然充满了不确定。

也许,她对我,只是出于感激,只是出于同伴之谊。也许,她只是把我当一个萍水相逢的、可以暂时依靠的朋友。

我不能,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然而,就在我与她之间,刚刚拉开一丝微不足道的距离时,身旁,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感到,她那温软的身体,竟然一点点地,主动地,向我这边,挪了过来。

很快,她那带着一丝冰凉却又无比柔软的肩膀,便再次,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整个身体,瞬间,都僵硬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急促的心跳,隔着单薄的衣衫,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我的肋骨上。

我甚至能感到,她胸前那惊心动魄的柔软,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伏、变形,紧紧地贴合着我的手臂。

她和我的体温正在极速升高。

我的心中,小鹿乱撞,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我……”

她那如同蚊蚋般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因羞涩而产生的轻微颤抖,缓缓响起。

“我怕黑……”

我听着这离谱到让我忍不住想笑,却又甜蜜到让我心都快要融化掉的理由,我再也无法抑制,伸出手,将她那微微颤抖的、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拥入了我的怀中。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猛地一颤,但却没有丝毫的挣扎。

她只是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了我的胸膛,像一只终于找到了港湾的、漂泊已久的小船。

我们就这样,又靠在一起,度过了这悲苦旅途中的,第二个夜晚。

只是今夜,不再有悲伤,不再有恐惧。

只有,两颗相互依偎的、正在被温暖和爱意,一点点填满的心。

又过了几天。

我们的旅途,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而又充满了奇妙氛围的模式。

白天,我们赶路。

离恨烟依旧是那个英姿飒爽的“车夫”,她驾着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而又迅速地前行。

而我,则坐在车厢里,抱着父亲的骨灰盒,透过摇晃的车帘,看着窗外那不断倒退的、陌生的风景。

夜晚,我们露营。

我早已不再是那个连帐篷都搭不好的笨拙少年。

在离恨烟那言简意赅的、偶尔还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教导”下,我已经能勉强地,将我们的“小家”,安顿得妥妥当帖。

我会生起篝火,煮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而她,则会靠在火堆旁,静静地,看着我忙碌。

我们交谈。

在跳跃的火光中,在寂静的夜色里,我们聊得越来越多。

我为她念我新写的诗,她会静静地听着,然后,用她那独特的、清冷的视角,说出一些让我都感到惊讶的、一针见血的评语。

我向她请教关于真气运行的法门,她也会耐心地,为我讲解那些离恨楼最基础的、却也最深奥的吐纳之法。

我们的身体,也越来越习惯于彼此的靠近。

每一个夜晚,我们都依旧相拥而眠。

我能感受到她在我怀中那平稳的呼吸,她能感受到我为她驱散寒意的温暖。

那份最初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尴尬,早已在这一次次的相互依靠中,悄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亲人般的、自然而又温暖的信赖。

最初的几夜,我总是将身体绷得像一块僵硬的木头,生怕任何一丝不该有的念头会亵渎了她。

而如今,我的手臂,却已会下意识地在她感到寒冷时,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然而,我对她的过去,依然很感兴趣。

这个如同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身负绝世武功的少女;这个看起来清冷孤高,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万种风情的女子。

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永远也无法拨开的、神秘的迷雾。

她之前不愿意告诉我,一定是因为她有着什么神秘非凡的故事吧?

或许,她是某个被灭门的武林世家最后的遗孤?

又或许,她背负着什么与魔教有关的、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江湖话本里,那些最经典、也最俗套的桥段。

那一晚,在又一次的篝火旁,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将我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离恨烟,”我看着她那双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试探性地问道,“你……你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离恨楼……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我以为,以我们如今的关系,她或许会愿意,向我敞开一丝心扉。

然而,她的回答,却再次,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她看着我,那张清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抹极其复杂的、仿佛是自嘲,又仿佛是无奈的笑容。

“我的过去?”她轻声重复着,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渺,“我没有什么过去。”

“我只是一个孤儿。”

她缓缓地说道,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被离恨楼主所救,恰巧天赋超凡,被收作亲传,当成女儿养罢了。”

就……就这样?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清澈的眼眸。我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但是,没有。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坦然。她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我不信。

这不可能!

一个简单的被收养的孤儿,如何能拥有她这般清冷孤高的气质?

如何能身负如此深不可测的武功?

又如何在面对尸山血海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绝不可能!

我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看来,她确实还不是完全信任我。

她宁愿编造一个如此简单、如此经不起推敲的谎言来搪塞我,也不愿向我透露她那真实的、想必是充满了痛苦与波折的过去。

我没有再追问。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那一晚,我第一次,在睡梦中,从她温软的怀中,悄悄地抽离了出来。

我一个人跑到冰冷的帐篷外,借着清冷的月光,用一根枯枝,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些只有我自己才懂的、充满了寂寞与失落的诗句。

我们的路程,已经走完了四分之一。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近到可以肌肤相亲,相拥而眠。

可我们的心,却又似乎很远,远到,隔着一层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名为“过去”的迷雾。

这一天,在连续赶了数日的路之后,我们身下的马,也终于显出了疲态。正午时分,我们终于路过了一个看起来颇为热闹的村落。

这村落,依山傍水,炊烟袅袅,看起来,比兰陵城周边的任何一个村镇,都要富庶几分。

“我们在此歇脚吧。”离恨烟勒住马,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让马也歇一歇,我们自己,也该找个正经地方,吃一顿热饭了。”

我没有异议。

我们驾着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座陌生的村落。

春风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