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日的记忆

在烛火燃尽最后一滴蜡油,黑暗如粘稠的液体般将整个房间彻底吞没之后,某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又以一种更加扭曲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来。

清晨的微光挣扎着穿透被尘埃与污垢蒙蔽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灰白色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尘土的腥气、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以及昨夜那场交易后残余的、带着咸湿汗意的麝香。

林雪晴几乎是在光线触及眼皮的第一时间就醒了。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腰腹和大腿内侧,仿佛被一场剧烈的运动彻底透支。

她无声地蜷缩了一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刘子樾早已起身,正坐在不远处的木箱上,背对着她,宽阔的脊背在晨光中形成一道沉默而强硬的剪影。

他没有在擦拭那根棒球棍,而是在用一块磨刀石,专注地打磨着一把军用匕首的锋刃。

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一下,一下,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那柄即将变得更加锋利、也更加致命的凶器。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朝她的方向瞥上一眼,似乎她和她身下那张见证了昨夜一切的床垫,都只是这个避难所里无足轻重的背景。

林雪晴咬着嘴唇,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她能感觉到,身下那张简陋的床垫上,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和气味,这让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羞耻。

昨夜那场由她主动发起的“偿还”,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让两人之间的“债务”关系变得清晰,反而像是在一潭本就浑浊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滚烫、焦灼和不可理喻。

她原以为,用身体偿还他救命的恩情,可以将他们的关系重新拉回到那条简单、冷酷的“交易”轨道上。

可当她真的那么做了,当她笨拙地、带着屈辱地用口腔和嘴唇去取悦他时,他骤然失控的力道和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占有欲,都让她明白,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偿还”。

他只是在享用属于他的战利品。而她,不过是这末世里,他恰好捡到的、最能缓解压力和满足欲望的一件罢了。

“醒了就把这个吃了。”

他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沙哑,平直,不带任何情绪。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反手将一小块压缩饼干和半瓶水放在了身旁的地上,位置刚好是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林雪晴的目光落在食物上,微微一怔。

那块饼干,比她和平时雪婷分到的份量,都要大上一些。

这是对她昨夜“服务”的奖赏吗?

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爬过去,将饼干和水拿了过来。

她没有立即吃,而是小心地将饼干掰开,将大一些的那半藏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准备留给雪婷。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口地啃食着剩下的一小半,动作安静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避难所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打磨匕首的“沙沙”声,和她细微的咀嚼声。

“姐姐……”

雪婷的梦呓打破了这片沉寂。

小姑娘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似乎被什么不安的梦魇困扰着。

林雪晴立刻放下饼干,俯身过去,用手轻轻拍打着妹妹的后背,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早已遗忘了歌词的童谣。

在她的安抚下,雪婷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林雪晴松了口气,重新靠坐回去,目光落在妹妹恬静的睡颜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肮脏和可怕,无论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能让妹妹这样安稳地睡着,似乎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磨刀的声音停了。

刘子樾站起身,将磨好的匕首插回腿侧的刀鞘,拿起那根棒球棍。

“我出去一趟。”他的声音依旧冷硬,“看好门,除了我,谁谁也别开。”

门被拉开,又被沉重地关上。脚步声迅速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废墟的寂静中,林雪晴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个男人在的时候,空气都仿佛是凝固的、带着重量的。

他一离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消散。

她没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截铅笔头。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她翻开本子,开始清点和记录他们所剩无几的物资。

“食物:压缩饼干两包,罐头三个,饮用水大约还有十天的量……药品:抗生素剩余一板,止痛药半瓶,纱布一卷……”

她的字迹清秀而工整,与这个混乱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她作为医学生养成的习惯,精准,严谨。

但现在,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能让她在失控的世界里,找到一丝秩序感和掌控感的仪式。

每记录下一笔,都像是在为她们姐妹的生命倒计时。

写完物资清单,她又犹豫了片刻,在笔记本的最后几页,用铅笔轻轻地画着什么。

她画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描绘一件稀世珍宝。

那是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旁边有一棵大树,树下站着两个人,牵着两个小女孩的手。

画完,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粗糙的画,直到眼眶发酸,才猛地将笔记本合上,塞回了隐蔽的角落。

刘子樾的搜刮行动持续了很长时间。

外面的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危险。

随着幸存者越来越少,可供搜刮的资源也日渐枯竭。

那些容易得手的便利店和小型超市,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被遗弃的包装袋。

他今天扩大了搜索范围,深入到了两条街区之外的一片老旧居民区。

这里楼房密集,小巷纵横,像一座水泥的迷宫,也意味着潜藏着更多的危险。

腐臭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几乎凝成实质。

街道上,那些白天陷入“静止”状态的丧尸,像一尊尊姿态扭曲的、绝望的雕塑,定格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

有的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有的则伸着手,仿佛在抓取什么。

它们对从身边悄然经过的刘子樾毫无反应,但那一张张青黑腐烂、表情痛苦的脸,依旧是对任何一个活人最深的精神污染。

刘子樾对此早已习惯。

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在丛林中穿行。

脚步轻盈,呼吸平稳,眼神始终保持着百分之百的警惕。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物资的角落——被撞开门的药店、玻璃碎裂的杂货铺、车门虚掩的轿车……

结果令人沮丧。

药店的货架被推倒在地,药品散落一地,大多都被踩得粉碎。

杂货铺里除了几包过期的、被老鼠啃过的调味料之外,空空如也。

他甚至冒险撬开了一户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民居,里面除了早已冰冷的尸体,就只剩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家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开始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这是警告信号,夜晚即将降临,这些静止的“雕塑”很快就会变成饥饿的猎食者。

他必须回去了。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被半拉下的卷帘门遮挡的、毫不起眼的门面。

那似乎是一家小小的烘焙店,门上的招牌已经褪色,几乎看不清字迹。

他心中一动,握紧了棒球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卷帘门只被拉下了一半,露出一道半米高的缝隙。

他蹲下身,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贸然闯入,而是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着店里深处扔了过去。

“啪嗒。”

石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他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像蛇一样,从那道缝隙中钻了进去。

店内一片昏暗,弥漫着面粉和奶油腐坏后酸败的气味。

玻璃展柜早已碎裂,地上散落着一些干硬得像石块一样的面包。

他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快速地在店内搜索,最终锁定在了收银台后面的储物间。

他用棒球棍顶开门,一股更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

储物间不大,堆放着面粉、糖和一些烘焙原料。大部分都已经生虫发霉,无法食用。他耐着性子,将一个个袋子和箱子翻开。

就在他快要彻底失望的时候,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带着塑料包装的东西。

他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包真空包装的压缩饼干,军用的那种,只不过……已经被打开过了,只剩下不到一半。

即便如此,这已经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刘子樾将那半包饼干揣进怀里,没有丝毫喜悦,心中反而更加沉重。

靠着这点东西,他们又能撑几天?

迁徙,必须尽快迁徙。

那个南方的村庄,无论那里等待着的是物资还是更深的陷阱,都成了眼下唯一的选择。

他转身准备离开,融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像一道从未出现过的影子。

夜晚,是这个世界最漫长、也最难熬的时刻。当黑暗彻底笼罩大地,那些潜伏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怪物,便开始了它们的狂欢。

“嗬……嗬嗬……”

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像是某种信号,此起彼伏,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避难所内,唯一的火光来自于一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摇曳的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扯出怪诞的形状。

雪婷早已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林雪晴抱着妹妹,身体僵硬,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刘子樾带回来的那半包饼干,成了他们三人的晚餐。

他分给了她们姐妹一多半,自己只留了一小块。

林雪晴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她知道,在这个地方,任何客套都是对生存资源的亵渎。

她只是默默地将饼干分给雪婷,看着妹妹小口小口地吃完,然后自己才将剩下的碎屑舔干净。

外面的嘶吼声越来越近了。

它们似乎被这栋建筑里微弱的活人气息所吸引,正在慢慢聚集过来。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是房门的方向。

林雪晴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妹妹。雪婷被惊醒,害怕地往她怀里缩了缩。

“咚!咚!”

撞击声变得更加密集和狂暴。

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在一次次的冲撞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板与门框的缝隙中,甚至有木屑在簌簌掉落。

“嗬啊——!”

一声尖利的、仿佛指甲刮过玻璃的嘶吼,几乎是贴着门板响起的。

紧接着,是无数只手掌拍打和利爪刮擦门板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都给刮破。

刘子樾一直沉默地坐在门边,此刻他猛地站起,用后背死死地抵住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砰!”

又是一记重击,巨大的力道透过门板,再传到他的背上,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他闷哼一声,双脚在地上用力蹬住,额头上青筋暴起。

“木板……撑不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找东西……找东西来顶住!”

林雪晴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视线在昏暗的房间里疯狂地搜索着。

木箱?

太轻了。

桌子?

早就被拆了当柴烧。

这里的一切,都轻得像纸片,根本无法抵挡门外那群怪物的疯狂。

“吱嘎——!!”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其中一块用来加固的横向木板,在持续的撞击下,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

一只腐烂、青黑的手,猛地从那道缝隙中伸了进来,胡乱地在空气中抓挠着。

“啊!”雪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别出声!”林雪晴立刻捂住了妹妹的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快点!”刘子樾的吼声里带上了一丝焦急。

林雪晴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墙角。

那里,堆放着一些之前倒塌的家具残骸。

其中,有一根床架上拆下来的金属立柱,大概一米多长,黑沉沉地躺在那里。

就是它了!

她来不及多想,将雪婷安顿在最安全的角落,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那根铁条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其从一堆木头垃圾中抽了出来。

金属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这边!”刘子樾低吼。

林雪晴咬着牙,拖着那根沉重的铁条,跌跌撞撞地来到门边。

“一头抵住门,另一头……卡在对面的墙角!”他快速地指挥着,背脊的肌肉因为巨大的压力而贲张,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

林雪晴按照他的指示,费力地将铁条的一端顶在门板的中心位置,然后双手抱着另一端,用尽全力,试图将其卡进墙角的凹槽里。

太短了。

还差一点点。

“用力!”

门外,那只腐烂的手似乎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抓挠得更加疯狂。更多的嘶吼声汇聚过来,门板的震动几乎要将整个房间都掀翻。

林雪晴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将自己的肩膀抵在铁条的末端,双脚在地上奋力一蹬,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猛地向前撞去!

“咔!”

一声脆响。铁条的另一端,死死地楔进了墙角的砖石缝隙中!

成了!

有了这根铁条的支撑,门板的震动明显减弱了许多。虽然外面的撞击声和嘶吼声依旧没有停止,但那扇通往死亡的大门,总算是被暂时焊住了。

林雪晴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紧靠着那根冰冷的铁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肾上腺素还在体内疯狂地奔涌,她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全身的皮肤都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恐惧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刘子樾也松开了抵住房门后背,缓缓转过身,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条滴落,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以及门外依旧不肯散去的、令人心悸的嘶吼。

在生与死的边缘走了一遭,那股巨大的恐惧感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种奇异的、几乎让人战栗的、名为“活着”的亢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世界终于重新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宁静。

劫后余生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震耳欲聋。

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头,火苗不安地跳动着,随时可能熄灭。

“姐姐……”

雪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带着哭腔,从角落里传来。她显然被吓坏了。

林雪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酸软的四肢,几步冲过去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没事了,雪婷,没事了,”她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妹妹冰冷的小脸,轻声安抚道,“怪兽都走了,我们安全了。”

“我怕……”雪婷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姐姐的怀里,仿佛那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不怕不怕,”林雪晴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妹妹的后背,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温柔,“姐姐在这里,哥哥也在这里,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她说到“哥哥”这个词的时候,下意识地朝刘子樾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依旧靠在门边,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感。

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也为了驱散自己心头的恐惧,林雪晴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一些能让人开心起来的事情。

“雪婷,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她柔声问道。

提到生日,雪婷果然有了一点反应。她从姐姐的怀里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望着她,点了点头。

“记得……爸爸说,要带我们去……去那个新开的游乐园……”

“对,游乐园,”林雪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向往,她微笑着,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当时不是最想要一个草莓蛋糕吗?上面要有用巧克力酱画的小兔子那种。”

“嗯!”雪婷用力地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妈妈说,等我生日那天,她要亲手给我做一个最大最大的草莓蛋糕。爸爸还笑话我,说我肯定吃不完,会变成一只小花猫。”

“爸爸就是喜欢逗你,”林雪晴也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他还说,等到了游乐园,他要一手抱着你,一手抱着我,去坐那个最高的摩天轮。他说,在摩天轮的最高点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我……我想许愿,让爸爸妈妈快点回来……”雪婷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

林雪晴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紧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强忍着泪意,将妹妹抱得更紧了些,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说:“会的,一定会的。等我们找到了爸爸妈妈,妈妈会给你们做一个更大、更好吃的蛋糕。到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坐摩天轮,把所有想许的愿望,都一次许完,好不好?”

“真的吗?”雪婷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真的。”林雪晴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承诺,既是说给妹妹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南方的村庄,那个游乐园,那个父母曾经许诺过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和寻找家人联系在一起,就从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变成了一个具体而坚定的、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

她要带着妹妹去那里,一定要去!

就在姐妹俩沉浸在这份由回忆编织的、脆弱而温暖的希望中时,一直沉默着的刘子樾,突然开了口。

“希望这东西,”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沙哑,冷冽,像一块冰,“有时候,比丧尸更害人。”

林雪晴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惊愕。

他从阴影里站了起来,走到摇曳的烛火旁。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邃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我认识一个人,”他缓缓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她也总把希望挂在嘴边。”

林雪晴的心,微微一颤。她知道,他在说谁。那个叫小雅的女人。

“广播里说,南边建了安全区,有军队,有高墙,有稳定的食物,”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她信了。她说那才是希望。她说我只会带着她躲在这种发霉的角落里等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雪晴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那眼神里的冰冷让她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妹妹。

“她不明白,末世里,能让你活下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是罐头,是抗生素,是手里这根能敲碎怪物脑袋的棒球棍。还有……是闭上嘴,低下头,做任何能让你活到第二天的事情。”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看着林雪晴的眼睛说出来的。

那目光,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温热的火焰,浇得半灭。

他是在警告她。

警告她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像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永远都只是一场冷冰冰的、关于生存的交易。

林雪晴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怀里的雪婷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僵硬,害怕地往她怀里缩了缩。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子樾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飘向了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透过这片黑暗,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那股咄咄逼人的冷酷气息,似乎也随着他视线的转移,悄然散去了一些。

“她说我胆小,说我不敢去争取更好的生活。我们……大吵了一架……”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比刚才低沉了许多,那股冰冷的锋利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然后,她就跟着另一伙人走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雪晴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

“我没有拦她。”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

这句话,让林雪晴的心猛地一震。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看不出是自嘲还是悲伤的弧度。

“或许,她是对的呢?或许,她现在真的在某个安全区里,吃着热的食物,睡在干净的床上。那样……也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投入了林雪晴的心湖,激起千层涟漪。

她原以为,他会一直用那种冷酷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嘲讽她们的天真。

但她没想到,在这副坚硬的铠甲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深切的自我怀疑和……温柔的祝愿。

林雪晴沉默了。

她看着这个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落寞的男人,忽然觉得,他那身用冷酷和强硬筑起的铠甲之下,包裹着的,或许也是一颗和她们一样,渴望着“家”和“安稳”的、疲惫不堪的心。

他只是,用了一种更决绝、也更痛苦的方式,将那份渴望亲手埋葬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