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邀约

夜色浓稠,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笼罩着南桥村。

出租车碾过村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在“屿岸”咖啡馆门前停下。

陈琛付了钱,推开车门,一股深秋特有的、裹挟着河水凉意与枯叶气息的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朱怡紧跟着下车,中跟靴敲击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恍惚又带着一丝疲惫感。

两人沉默地开了咖啡馆的锁,再沉默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推开二楼的家门,熟悉的咖啡与烘焙的暖香依旧。

朱怡将臂弯里的羊毛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有些凝滞。

她没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一盏小小的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两人脸上的倦意照得更加分明。

“我去放水。”

朱怡的声音很轻,略带一丝沙哑。

她径直走向浴室。

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沐浴露的淡香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给这过分安静的空间添上一点活气。

陈琛脱下夹克和棒球帽,小心地碰了碰头上敷料覆盖的伤口,那里仍隐隐作痛。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盏零星的路灯,在浓雾中晕开模糊昏黄的光团。

不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了。

朱怡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裙走出来,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卸了妆的脸颊在昏光下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苍白脆弱。

她看了一眼窗边的陈琛,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吹风机。

等陈琛也洗完出来,卧室里只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朦胧光晕。

朱怡已经躺下,背对着他那侧,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像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陈琛掀开被子躺进去,床垫发出轻微的响动。

两人之间仅隔着半臂的距离。

沉默像墨汁一样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朱怡的声音轻轻地、试探性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胶着。

“阿晨……”

她依旧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透出来,“……心脏,还难受吗?”

陈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黑暗中,他闭上眼,感受着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

它跳得比平时快,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拖拽感,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棉花塞满,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异常吃力。

一种熟悉的、类似心梗发作前兆的酸麻和闷痛,隐隐缠绕着心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过去,他定会说“没事”“还好”。

但此刻,在这被真相撕开一切伪装的深夜里,面对着这个为了他的命甘愿踏入深渊的妻子,那些敷衍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

“……嗯。”

他终于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声音干涩嘶哑,“有点……沉。跳得……不太舒服。”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补充道,“有点像……那天晚上之前的感觉。”

被窝里,朱怡的身体似乎也绷紧了。

她沉默了几秒,才极轻地问:“……总是这样吗?从……从诊室回来之后?”

“嗯。”陈琛的声音更低。

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

朱怡慢慢翻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担忧、心疼、茫然,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探究。

“那……”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飘忽感,脸颊在朦胧光线下微微泛着红,“迦医生说的……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如果我真的……按她说的那样去做了……跟别人……有了点什么……”

那几个字烫嘴般含糊带过。

“……你心里头,那种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寻求答案的决绝,“会……好受些吗?那种沉甸甸的……要命的难受,会……轻一点吗?”

朱怡的话音落下,黑暗中,陈琛的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极其粗重的吸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朱怡能感觉到他原本放在身侧的手突然动了,急切地、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搁在被子上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

“老……老婆!”他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朱怡从未听过的、近乎变调的颤抖,急切又混乱,“……轻了!真的……轻了好多!”

他用力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仿佛要确认什么。

他语速飞快,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慌乱和难以置信:“刚才……就刚才你问那句话的时候!一下子……这里,这里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开了!堵着的那口气……一下子顺了!沉甸甸的感觉……没了大半!真的!”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但按着胸口的手却不像之前那样是痛苦地揪紧,更像是在感受一种奇异的通畅。

朱怡在昏暗中努力辨认着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眼睛异常亮,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水光,脸颊也似乎泛着一层不寻常的红晕。

他急切地继续说着:“心跳……心跳还是快,但……但它是『有力气』的那种快,不是……不是要死的那种难受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甚至有一丝狂喜,但那描述的内容——仅仅因为自己一句试探性的、关于“可能和别人暧昧”的提问,就让他胸口那沉甸甸的、濒死般的不适感瞬间消散了大半……

朱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

她感受着他滚烫的手心传递过来的力量和那明显变得强劲快速的脉搏跳动,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荒谬、羞涩和哭笑不得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这算什么?精神上的……安慰剂效应?

还是那该死的病毒,已经饥渴到连语言的撩拨都能成为它的食粮?

“陈琛!”她又羞又恼,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点,带着嗔怪,“你……你瞎想什么呢!我只是……只是问问!不准瞎想!”她用力把手抽了回来,拉起被子把自己半张脸都蒙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瞪着他。

那眼神里有羞涩的薄怒,有对他反应的哭笑不得,更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悲哀和了然。

迦纱医生的话,被这深夜的一句试探和一场剧烈的心跳变化,残酷而精准地验证了。

为了“管理”这病毒,为了让他活下去,她将要踏入的,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颠覆过往一切认知的世界?

陈琛被她这一瞪,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愧疚瞬间反扑,淹没了刚才的狂喜。

他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眼神也黯淡下来,充满了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他嗫嚅着,声音低哑下去,重新变得沉重,“我……我没控制住……那个东西……它自己就……”

他颓然地垂下头,不敢再看朱怡的眼睛。胸口那沉甸甸的感觉,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带着冰冷的嘲弄,重新压了回来。

卧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床头灯昏黄的光,无声地笼罩着这对年轻的夫妻。

一个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僵硬,心乱如麻;一个垂着头,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雕像,被羞耻和病痛的双重枷锁牢牢禁锢。

窗外,南桥村深沉的夜雾,正无声无息地漫过屋檐。

夜更深了。

窗外万籁俱寂,连偶尔的犬吠都消失了,只有远处河道若有似无的水声,如同大地沉睡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窗外的水声似乎都流尽了一个季节。

朱怡紧裹着身体的被子,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发出的、细碎而清晰的窸窣声。

在陈琛如遭雷击般震动的神经里,那声音被无限放大。

他僵硬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感觉到身边那股蜷缩抗拒的力道松开了,然后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转向了他这边。

他鼓起全身力气,才抬起仿佛灌了铅的眼皮,仓惶地迎上朱怡的目光。

在昏黄幽微的光线下,她的脸像一块被揉碎的、失了色的细腻白瓷。

眼睑红肿得吓人,显然是无声哭了许久。

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那目光里找不到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巨大的、仿佛能将人吸入的茫然。

脸上是干涸的泪渍,又被新的、缓慢无声滑落的泪水冲刷出道道凉痕。

她就这样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几次张开,又困难地合上。

陈琛的心被攥得更紧,几乎无法跳动,做好了承受任何指责和怒火的准备。

接着,从朱怡颤抖的唇间溢出的声音,异常低沉、轻飘飘。

“如果非找不可……”

她停顿了很久,像在积攒一点点支撑话语的气力。

“……我希望……那人有经验。”

“这种事……太羞人……太尴尬了……”她终于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回陈琛脸上,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疲惫和脆弱,“我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确认自己这身份的悲哀讽刺,“想要主动……去对别的男人……”

那几个罪恶的字眼烫得她无法出口,她只是仓惶地摇着头,“太难了……做不到……”她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珠挣脱眼眶,沿着脸颊迅速滑落,消失在枕巾深处。

“我肯定会……像个笑话……”

朱怡痛苦到极致反而趋向麻木的神情,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陈琛的心脏。

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几乎同时,一股更强大的、源自身体深处的灼热力量猛地攥紧了他。

他的呼吸在瞬间变得异常急促,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鼓噪、冲撞,寻找着出口。

“……是……”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嗓音比朱怡的更加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真要找……肯定得是熟人……”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在咀嚼带刺的荆棘,“不能是……陌生人……太……不把握了……”他说着“不把握”,脑海里更瞬间闪过无数种潜藏的危险:失控、纠缠、暴露、勒索……

只有熟人,相对熟悉,相对可控的风险边界才能勉强被框定。

“所以……有经验……还得是熟人……”

他将朱怡的两个关键词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那混乱、沉重的思绪,仿佛一台功率低下的古老电脑,开始在有限的熟人名单中艰难地检索起来。

谁?

谁能在这种荒诞绝伦的剧本里,扮演那个“有经验”“能主动引领”又不至于带来灭顶灾难的“熟人”角色?

记忆的碎片在昏暗中旋转、碰撞、筛选……

大学时喧嚣的宿舍画面一闪而过……

某个因为名字谐音“精液”而被男生们私下开玩笑许久的身影……

最近这阵,偶尔在朋友圈看到的、他在上海某片繁华中穿梭的影子……

一个名字,一个带着复杂、荒诞色彩的人物轮廓,在陈琛纠结的思维深处,逐渐凝结成型。

“……徐……”他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音节,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仿佛在吞咽一枚烧红的炭块,“……徐经业?”

朱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

这个名字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她眼神里那层麻木的茫然和死气。

空洞的目光迅速聚焦,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掠过她的眼底。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个大二就去当兵、退伍回来年纪比同级生大些、总带着一股子兵痞痞和“社会人”劲儿的陈琛的室友!

印象最深的,是某次他带着几分炫耀又无所谓的语气提过“当兵地方查得严,憋得要死,放假就去城里……懂得都懂”。

以及陈琛有次在电话里无意透露出他去“解决生理需求”时的熟稔语气……

徐经业。

她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并不差。

大学时他来看陈琛时偶尔见过,挺健谈,有点油滑但不算讨厌。

退伍后再聚会,他身上确实多了种……怎么说呢,看透人情、甚至看透男女那点事的世故感。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陈琛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

朱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看着陈琛,红肿的眼睛里,那巨大的茫然被一种认命的疲惫取代。

她闭上眼,又一颗泪珠滚落,没入鬓角,声音轻得像叹息:“……随你吧。”

陈琛的心像被这句话狠狠揪了一下,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源自身体深处的灼热感,又让他无法忽视那份“出口”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生理舒缓。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干涩:“……好。我……我找机会联系他。”

夜雾似乎淡了些,但南桥村的寂静更深了。窗外的水声彻底隐没,只剩下夫妻俩沉重交错的呼吸。

朱怡最终背过身去,重新裹紧了被子,只留给陈琛一个僵硬的背影。

陈琛盯着天花板,床头灯微弱的光晕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

病毒带来的那股灼热尚未完全消退,与巨大的羞耻感在体内撕扯。

他摸出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徐经业”三个字上。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按亮,点开了微信对话框。

但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又顿住了,最终只是退了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个不那么突兀的契机。

***

***

***

几天后,午后的上海。

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在繁忙的街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车流缓慢蠕动,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在红灯前停下。

驾驶座上,一个青年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他剃着利落的毛寸头,脸型是硬朗的鹅蛋脸,眉毛浓黑,眼神带着点被生活磨砺出的微糙和锐利。

他穿着出租车公司统一的深色短袖工装,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结实的脖颈线条。

手指骨节分明,正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纹丝不动的车龙。

手机在支架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徐经业瞥了一眼,是微信消息。

发信人:陈琛。

他随手划开。

陈琛:“经业,最近咋样?忙不?”

徐经业扯了扯嘴角,单手飞快打字回复。

“琛哥!稀客啊!我能忙啥?混呗!操蛋的,老头子非把我塞进这破出租公司,说啥本地人开出租饿不死。天天堵成这鸟样,跑断腿也挣不了几个子儿。你呢?跟嫂子那小日子滋润的吧?啥时候要孩子?赶紧的!”

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熟稔和不拘小节。

陈琛:“……还行。家里事多。你呢?还在原来那地方?”

徐经业:“可不!还能飞哪去?就这四轱辘里窝着呗。”

对话框安静了几分钟。徐经业趁着车流松动往前挪了一段,找了个能短暂停靠的路边,拉上手刹。刚点上一根烟,手机又震了。

这次陈琛没打字,直接甩过来一个新闻链接。标题十分耸动:《江南古镇惊现异界独角兽袭击!幸存者感染“绿帽病毒”引发关注!》

徐经业皱紧眉头,手指夹着烟,点开了链接。

他快速滑动屏幕,新闻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渲染怪物袭击的恐怖,并说幸存者感染了一种名叫“牛头人症候群”的病症。

配图是打了厚厚马赛克的病房照片和模糊的石桥远景。

当他看到新闻里明确提到“屿岸咖啡店老板陈琛”是伤者时,手指猛地顿住,烟灰簌簌地掉落在裤子上。

徐经业:“操!琛哥?!这新闻里说的是你?!那怪物咬的?真的假的?!”

他的信息瞬间刷屏,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陈琛:“嗯。是我。”

回复只有两个字,却像重锤砸下。

徐经业:“我靠!你没事吧?!现在怎么样了?嫂子呢?吓坏了吧?!”

陈琛:“命捡回来了。还在恢复。朱怡……还好。”

徐经业:“那就好那就好!真他妈吓死老子了!这什么鬼东西……那病毒呢?新闻里写的那个……什么牛头人……真的假的?太邪乎了!”

陈琛:“……是真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

陈琛:“经业,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很重要。”

徐经业看着这行字,眉头拧得更紧。陈琛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徐经业:“靠,跟我还客气?说!要钱要人?只要兄弟我能办到!”

陈琛:“……不是钱的事。电话里说不清。得见面。你……最近能抽空来趟南桥吗?或者我去上海找你?”

见面?徐经业心里咯噔一下。

陈琛刚捡回条命,还中了那邪门的病毒,这么急着见面?

帮忙?帮什么忙需要当面说?

他下意识地重新点开那个新闻链接,手指快速滑动,目光死死盯在关于“牛头人症候群”的描述上。

“……该病毒会引发感染者对伴侣与他人亲密互动产生强烈的心理渴望……若长期无法满足,可能导致严重心梗猝死……”

“……通过适当满足其心理需求,可有效缓解症状,降低致命风险……”

心理渴望……伴侣与他人亲密互动……满足需求……缓解症状……

徐经业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嗡嗡作响。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将所有线索串起来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半天打不出一个字。

车窗外,都市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

***

***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上海某条繁华街道旁的咖啡馆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点的甜腻,背景是舒缓的爵士乐,与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形成微妙的对峙。

陈琛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卡座里,面前的咖啡只浅浅抿了一口,早已凉透。

他微微佝偻着背,棒球帽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额头上敷料的边缘。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咖啡杯壁,目光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咖啡馆入口的方向。

每一次门铃响起,他的呼吸都会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

距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不久,那扇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都市的热风。

一个穿着深色短袖工装、剃着利落毛寸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徐经业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带着出租车司机特有的锐利。

当他捕捉到角落里的陈琛时,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琛哥!”

徐经业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熟稔,拉开陈琛对面的椅子坐下,“等久了吧?市中心这路,开个车跟爬似的!”他抱怨着路况,目光却仔细地扫过陈琛略显苍白的脸和帽檐下的阴影,“气色看着还行?头还疼?”

“好多了。”

陈琛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干涩感,“麻烦你跑一趟。”

“啧,说这话!”徐经业摆摆手,招呼服务生点了杯冰美式,“电话里你也没说清楚……那新闻……还有那啥病毒……真的那么邪乎?”

服务生离开后,卡座周围的空间安静下来。

陈琛缓缓摘下棒球帽,额角的敷料暴露在光线里。

他的动作很稳,语气也近乎陈述事实:“新闻是真的,那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病毒也是真的,叫『牛头人症候群』。”

徐经业脸上的轻松淡去,眉头拧起,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求证。

陈琛的手指轻轻按在左胸口的位置,眼神掠过一丝波动:“嗯。它会攻击心脏。让你……渴望伴侣与他人……产生亲密互动。如果得不到满足,”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那种沉甸甸的、窒息的感觉会越来越重。我已经……发作过一次心梗了。”

徐经业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他盯着陈琛,那平静语调下透出的信息量巨大且荒谬。

“我操……”他低低骂了一声,端起冰美式猛灌了一大口,“医生怎么说?只能……那样?”

“只有那样能缓解,能保命。”陈琛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凉掉的咖啡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医学事实。

短暂的沉默在爵士乐中蔓延。

徐经业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新闻的描述、陈琛平静却笃定的痛苦、那个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案”……以及那句“请你帮忙”。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陈琛,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所以……你找我……是想让我……帮这个忙?对朱怡?”

陈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凉透的咖啡,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避开徐经业的目光,看着窗外缓慢移动的车流,几秒钟后,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徐经业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他看着对面平静却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的陈琛,又想起朱怡温婉的身影。

一种混合着荒谬、沉重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悄然在心底滋生。

他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抗拒,只是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那份惯常的油滑褪去,换上了某种下定决心的凝重。

他端起剩下的冰美式,一口喝干,放下杯子时,声音带着一种干脆利落:“行。明白了。”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吧,送你回去。这事儿,总得……三个人都在场说清楚。”

陈琛默默戴上帽子,跟着起身。

晚时分,出租车抵达咖啡馆。

夕阳的余晖为南桥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懒洋洋地洒在“屿岸”咖啡馆的木质招牌上。

徐经业稳稳地将车停在门前的石板路上。

推开门,熟悉的咖啡香混合着烘焙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

店里还有几位客人,低语交谈声营造出表面的宁静。

陈琛和徐经业没有走向吧台,默契地选择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这个位置视野很好,能清楚地看到吧台后的景象。

朱怡正在前台忙碌。

她系着干净的围裙,低头仔细擦拭着咖啡机的蒸汽棒,侧脸在吧台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然而,那专注之下,似乎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她偶尔抬眼为客人续水或收拾桌面时,眼神会下意识地扫过店内,带着一丝丝警觉。

与此同时,陈琛和徐经业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邻桌低声交谈的中年妇女停顿了一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另有一个独自看书的年轻男子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角落卡座和吧台之间来回逡巡;靠窗位置的一对小情侣更是毫不掩饰好奇,女孩甚至轻轻碰了碰男友的胳膊,示意他看向陈琛的方向。

那些目光,好奇、探究、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像无形的蛛网,无声地笼罩在朱怡身上。

关于陈琛的“怪病”,关于那个“绿帽病毒”,显然已是村里公开的秘密。

朱怡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无形的审视。

她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只是擦拭咖啡机的动作却带上了一丝紧绷感。

阳光穿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

片刻后,朱怡收拾好手头的东西,深吸一口气,拿起点单夹和笔,朝着角落的卡座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稳,脸上维持着职业化的平静,走到桌边时,目光先是掠过陈琛,带着一丝询问感,随即落在徐经业身上,嘴角弯起一个礼貌的弧度。

“经业,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喝点什么?还是老样子?美式?”

徐经业立刻点头,脸上挂起他惯常的、带着点社会气的笑容:“嫂子!是好久没见了!对,冰美式,麻烦你了。”他的目光在朱怡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

朱怡点点头,飞快地在单子上记下,视线没有与陈琛交汇。

“稍等。”

她轻声说完,转身走回吧台。

那背影,纤细而挺直。

徐经业和陈琛对视一眼,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核心话题。

他们随意地聊着上海的堵车、徐经业开出租的见闻、南桥村最近的变化……话题平淡,声音不高,像在维持一种表面的正常,填充着等待时间。

渐渐的,咖啡馆内的客人开始减少。

夕阳沉入地平线,窗外路灯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朱怡穿梭在桌椅间,收拾着最后几位客人留下的杯碟,动作麻利却沉默。

当她为那对小情侣结账时,女孩的目光在她脸上明显地停留着。

朱怡只是垂下眼睫,平静地找回零钱。

等最后一位客人推门离开,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朱怡走到门口,轻轻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

卷帘门被缓缓拉下,金属摩擦声在骤然安静的咖啡馆内,显得格外清晰。

门扉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明亮的顶灯熄灭,只留下吧台和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静谧里。

空气中残留的咖啡香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异样平静。

朱怡解下围裙,慢慢转过身,面向角落里的两人。

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张铺着格子桌布的咖啡桌,望着角落卡座里的两个男人。

光影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秀,唇线紧抿着,带着一种近乎苍白的克制。

卸去了职业化的平静外壳,那双曾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此刻弥漫着一层薄雾般的哀婉和深深的疲惫,宛如经历失去的未亡人凝望故物。

然而,这脆弱之下,又支撑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韧——她挺直的背脊,微微抬起的下颌,都显露出直面这一切的决心。

徐经业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得有些不自然,“嫂子,你这店弄得真好啊,比我们大学旁边那些小店有格调多了!”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装修,这气氛,啧啧,老陈好福气!”

陈琛也连忙站起来,声音有些干涩:“是啊……这里,还有楼上……原本就是我们家的老房子,”他顿了一下,目光游移,似乎需要借助熟悉的环境来支撑话题,“我们是做民宿起家的,这栋楼上下三层,底下开了店,楼上改了几间房,也是租出去的……”

朱怡终于动了。

她微微转向徐经业,脸上努力浮起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微笑,那微笑在哀婉的底色上显得格外令人心酸。

她没有接徐经业“福气”的话茬,声音平稳但偏低,清晰地落入安静的空气中:“楼上还有空房间的,陈琛说得没错。”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裙的带子,“二楼楼梯口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旁边是条小走廊,还连着我们留用的另外两间空客房,平时不怎么用。地方有些简陋,胜在干净。”

她的目光掠过陈琛,最后落在徐经业脸上,平静地继续:“这么晚回去也不方便……经业,晚上就住这边吧?房间是现成的。”

这句邀请不带任何额外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解决住宿的安排。

徐经业立刻点头,顺势接话:“那太谢谢嫂子了!省得我去外面找地方挤,正好看看咱老陈的『产业』!”他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有些突兀,“那就麻烦带我参观参观?”

“应该的。”朱怡的声音依旧平静。

三人离开卡座,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脚步声在空旷的咖啡馆内短暂回响,随后被厚重的卷帘门隔绝了最后的外部光线。

昏黄的壁灯像沉默的哨兵,投下温暖却无法驱散本质的光晕,映照着走向楼梯口的三人身影。

陈琛走在最前面,推开吧台后方那扇通往二楼的木门,潮湿的暮气和木料老旧的淡淡气味扑面而来。

狭窄的阶梯陡峭,嵌着圆润的木条,陈旧的木板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叹息。

陈琛扶着粗糙的栏杆,身影隐没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朱怡安静地跟在后面,高跟鞋踏上木质台阶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

徐经业走在最后,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朱怡的背影上——她的腰身流畅地收进深灰色的伞裙里,及膝的裙摆在迈步时微微漾开,薄丝袜包裹的小腿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踏上二楼狭窄的平台,感应灯自动亮起,光线柔和。

平台左手边,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紧闭着。

平台右侧,则是一条短走廊,仅容两人并肩,铺着深灰色防滑地毯,墙上间隔镶嵌着简约的金属框壁灯,光晕安静地洒落在光洁的仿柚木复合地板上。

这是典型的都市轻奢民宿的风格,简约、洁净,类似于“全季酒店”的素雅基调。

“这边。”陈琛推开右手边一扇虚掩的白色平板木门-02号房间。

房间不大,格局方正。

一张宽大的低床头纯色亚麻软包床占据中央,上面铺着熨烫平整的浅灰白色床品,看着蓬松舒适。

墙面是浅浅的米灰色,挂着两幅抽象线条的几何装饰画。

靠窗位置一张小巧的梳妆台兼书桌,配着同色系的简约皮转椅。

角落里还有一个顶天立地式的磨砂玻璃推拉门衣柜。

独立的卫生间隐藏在一扇磨砂玻璃折叠门后。

整体色调干净明快,空气里是清洁剂混合着淡淡的香氛味,是精心打理过的、等待入住的气息。

“看看还成吗?”朱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静无波。

她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身形被光晕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过,像是在确认准备工作的万无一失。

“太行了嫂子!这比我在上海租的鸽子笼强一百倍!”徐经业立刻走进去,环顾四周,语气是真切的赞叹,也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缓解气氛,“干净又舒服,还有独立的卫浴,够宽敞!你们这民宿弄得很专业啊!”

“喜欢就好。”

朱怡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日常用品在床头柜抽屉里备着新的。”

“行,足够了!嫂子你想得太周到了。”徐经业退出房间,关上门,动作自然。他看向陈琛和朱怡,“那……先上你们那坐会儿聊聊?”

陈琛点点头:“嗯,到家门口了,进去喝杯茶。”

朱怡没多言,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平台左侧那扇深色木门锁。

推开家门,浓郁的、温暖的咖啡豆焦香混合着新鲜烘焙糕点的甜暖气息扑面而来。

与楼下咖啡馆的味道一脉相承,只是多了几分居家的醇厚。

整个空间并不逼仄。

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这间集客厅、厨房于一体的开间。

右侧是精心打理的开放式厨房,光洁的石英石台面一尘不染,几样简约的银色厨具挂置墙边。

台面上摆放着亮着提示灯的半自动咖啡机和精巧的滴滤装置,散发出咖啡的余韵。

旁边的嵌入式烤箱似乎刚结束工作不久,飘散出若隐若现的、令人愉悦的甜香。

正对着门的是一整面落地窗,采光极佳。

窗边铺着素雅的地毯,一张宽大舒适的低矮布艺沙发靠在墙边,沙发前是线条简约的木质茶几。

角落立着投影幕布收起的架子。

客厅左侧,一道磨砂玻璃推拉门虚掩着,门后是卧室空间,门边的墙壁上挂着装饰性的衣帽钩。

最触目的,是沙发背对着的卫生间磨砂玻璃门。

三人进屋,空间立刻显得局促。

朱怡的动作却显得异常轻巧利落。

她没停留,径直走向小厨房,动作流利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提起灶台上的烧水壶蓄满水,拨开燃气开关,幽蓝的火舌腾起。

整个过程里,她的侧脸在厨房顶灯的直射下显得沉静,鼻梁挺直,唇线抿成一道柔和的弧线,只有当她垂首凝视水面时,才能看到长睫在眼下投下的一线阴影。

“坐吧经业。”

陈琛招呼着,自己先在沙发上找了个角落坐下,留下另一侧更宽敞的位置。

徐经业的目光快速掠过这拥挤却充满生活痕迹的空间,最终落在朱怡身上。

她正弯着腰去够高处的茶叶罐,这个姿势无意间让腰间布料绷紧了一瞬,清晰地勾勒出细腰在伞裙宽松裙摆处那段流畅而诱人的收束线,也让她柔软的侧影在厨房灯下显露无疑。

他眼神微闪,随即若无其事地在对面的小沙发凳上坐下来,与陈琛保持着一点距离。

烧水壶的嗡鸣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特别突出,像是某种倒计时的滴答声。

当水声沸腾着尖叫起来,又被朱怡迅捷地切断时,那瞬间的安静反而更令人呼吸一滞。

朱怡将开水注入三个干净的玻璃马克杯,碧绿的茶叶在滚水中翻滚舒展,清苦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试图强势地覆盖屋里原本的味道。

她端着托盘走过来,将一杯茶稳稳放在徐经业面前的茶几上:“小心烫,经业。”

“谢谢嫂子。”徐经业双手接过,语气平常。

接着是陈琛的杯子,被轻轻地、同样平稳地放在了他那侧的茶几一角。

“你的”。

朱怡的声音低了一点。

最后她才捧起自己的那一杯,退开几步,靠着厨房操作台的边缘站着,离两个男人都有些距离。

小小的客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形。

她低头轻轻吹着自己那杯茶的热气,长睫低垂,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房间里只有茶水晃动的轻微声响和三道被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时间缓慢得如同凝固的陈茶。

陈琛低头盯着自己杯口氤氲的水汽,仿佛那里有破解困局的密码。

无形的张力在沉默中越来越沉,几乎要压垮脆弱的礼貌。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掠过朱怡微垂的脖颈和肩膀上柔软的针织布料,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音节,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朱……”

朱怡闻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对上他。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

陈琛在她这样的目光下,几乎有些无法继续。

他移开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那里面包裹着她温热的身体,也沾染着一天忙碌下来厨房的油烟气息。

他咽下后面的话,重新启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身上都是油烟味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累了一天了。去洗个澡吧,放松一下。”

朱怡整个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

但也就仅仅是一瞬。

一抹飞霞,毫无征兆地,迅速从她纤细雪白的脖颈蔓延而上,染透了小巧玲珑的耳垂,最终将那张沉静姣好的面颊浸染成一片醉人的酡红。

这红晕来得迅疾而浓烈,如同被打翻的胭脂泼在她细腻的肌肤上。

她的眼波慌乱地闪烁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急促地扑扇,嘴唇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所有的语言都在那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现实语境中溃散。

那红晕成了她唯一的、无处隐藏的情绪。

她目光飞快地掠过陈琛,又似被徐经业的存在烫到般迅速收回,最终凝滞在自己杯口的水平线上。

片刻的死寂后,那股浓重的羞赧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化作了更深沉的、认命般的沉寂。

她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没再说话。

将手中那杯一口未沾的、依然滚热的清茶,轻轻放在身旁冰冷的料理台面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随即,她站直身体,转过身,迈着一种奇异的、既不是慌乱也不是镇定的步伐,径直走向客厅另一端,那扇醒目的磨砂玻璃门前。

徐经业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她的背影。

纤细的腰肢、挺直而柔韧的背脊线条、还有行走间伞裙裙摆微微晃动时带出的那点柔和韵律……都像慢镜头一样刻进视觉。

陈琛则一直低着头,下颌绷紧,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茶杯底部沉浮的几片茶叶,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朱怡没有停顿,没有回头,冰冷的手指握住那黄铜色的门把手,毫不犹豫地拧开、推门、闪身进入,再反手果断地将门带上。

门锁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清脆悦耳又无比尖锐的——“咔哒”。

这声音像一个开关被按下。

一道冰冷的界限就此划定。

首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油然引人遐思。

很快地,门板内侧边传来塑料淋浴头被拿起的轻微碰撞声。

然后一阵水流倾泻而下,激烈地冲击在瓷砖或身体上,清晰有力地穿透了薄薄的磨砂玻璃门板,毫无遮拦地弥漫出来,瞬间充满了这小小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热水落地的喧嚣,成了此刻房间内唯一宏大而直接的声响。

氤氲的水汽似乎已经透过门缝蔓延出来,混合着浴室里沐浴露的清甜气息,弥漫在带着油烟味的空气里。

徐经业缓缓抬起头,端起那杯已经温热的茶,抿了一口,眼神沉静地投向对面一直低着头的陈琛,仿佛刚才那扇门的关闭和激烈水声的响起只是一个平常的信号。

“琛哥,”他的声音平稳,压过了些微的水声,“说说你咖啡馆打算弄的那个新季度活动吧?上次微信里提的,有点意思。”

陈琛顺着徐经业抛来的话题,声音干涩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是……新季度活动。主要是想结合南桥当地的时令食材……”他描述着桂花拿铁和限定甜点的开发思路,语速比平时慢些,像是每个词都经过反复斟酌才吐出。

徐经业侧耳听着,适时地插上几句:“桂花好啊,秋天应景!嫂子做甜点那么厉害,肯定效果棒。”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那扇水声轰鸣的磨砂门,又迅速拉回,落在陈琛身上或是茶几上的纹路。

话题就这样在狭窄的空间里勉强推进,被哗啦啦的洗澡声不间断地包裹、切割。

水流的冲击力似乎减弱了一点。

片刻沉默从卫生间的方向延伸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更轻柔细碎的水流声,像在清洗泡沫。然后水声戛然而止。

客厅里的声音也同时停了下来。

一种新的寂静,带着浓重的潮湿感和沐浴露的香甜气息,弥漫开来,取代了水声的喧嚣。

因为在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毛巾与肌肤摩擦的悉索声,衣物接触身体的细微布料摩挲声。

每一个微小的声响都在此刻极度清晰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

陈琛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徐经业也停止了交谈,客厅里只剩下两道刻意放轻的呼吸。

门锁轻微的咬合声,打破了沉寂的张力。

磨砂玻璃门缓缓向内打开。

浓郁的、带着热度的水汽像云雾般涌出,在门口氤氲翻滚了几秒,才被客厅的空间稀释,缓缓向上飘散。

朱怡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之中,从水雾里走出来。

她显然精心整理过仪容。

脸上未施粉黛,但刚被热水浸润的肌肤透出一种自然健康的红晕,光洁细腻,不见一丝之前的苍白或泪痕。

吹干的及肩黑发柔顺地披着,泛着自然的光泽。

她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居家衣物。

一件宽松舒适的浅米色细棉圆领长袖T恤,质地柔和垂顺,自然地勾勒出身体放松时的轻盈线条;下半身是一条过膝的深灰色毛圈布运动休闲裤,裤脚宽松地垂落。

她的穿着是极其正常的居家装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脖颈都藏在了圆领里。

然而,唯有脚下是空无一物。

一双脚,赤裸地踏在微凉的、铺着深色地砖的地面上。

那无疑是双骨肉匀停、保养得宜的脚。

脚背白皙,在客厅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仿佛细腻的瓷器,光洁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隐隐筋络。

足弓的弧线优美,五根脚趾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没有涂抹任何颜色,在湿润后泛着自然的淡粉色光泽。

几颗微小的水珠还留恋在脚踝和圆润的脚后跟,缓缓往下滑落。

这双因刚出浴而显得格外白皙莹润的裸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踩在地面上,与保守的衣着形成了微妙而直白的反差,如同包裹在朴素外衣下的精致礼物,不经意地泄露出一角。

徐经业的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扫过她的脸庞,在她干净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顺延着身体的线条自然下滑——掠过纤细的脖颈、宽松衣服下起伏的胸前,最终落到了那处最末梢最私密的坦露之处。

他的视线仿佛被钉在了那双赤裸踩在地板上的双脚上,瞳孔不易觉察地轻轻收缩了一下,呼吸也像是瞬间慢了一拍。

一股属于成熟男人最直接、最本能的冲击电流般滑过神经。

朱怡立刻就察觉到了那束粘稠的目光,像无形的羽毛扫过她的脚背。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原本平静自然的表情泛起微澜,耳根迅速被一抹鲜艳欲滴的霞色晕染。

那红晕带着热度直冲脸颊。

虽然她强自镇定,但微微蜷缩向内的左脚趾,轻微地在地砖上蹭了一下,泄露了那一瞬间因被凝视裸足而生的强烈羞窘与不自在。

与此同时。

一直低垂着眼帘的陈琛,整个人仿佛触电般僵直了一瞬。

紧接着,他极其深、极其顺畅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的声音在陡然安静的客厅里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舒泰感。

紧抿了许久的唇线不由自主地松开,一丝几不可见的松懈,从他略显苍白的下颌悄然攀上眉梢。

那只一直按在左胸口附近,似乎习惯性压制不适的手,缓缓地、无声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大腿上。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原本紧绷的五指,也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不再是无意识地攥紧。

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感,像无形的暖流,迅速地驱散了笼罩在他周身已久的沉郁、紧绷和隐忍的病态气色。

尽管面容依然带着病后的单薄,但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压力感,被一种意外的平静和舒爽取代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徐经业捕捉到了陈琛这明显的变化。

他眼中那份对朱怡裸足的惊艳带来的震动仍未完全平息,混合着讶异,他下意识地求证般看向陈琛,目光快速扫过他那变得松弛的肩背,落在那只自然垂落的手上。

刚才还如困笼野兽般的沉闷压抑,此刻竟像冰雪消融般舒缓开来。

事实,再清晰不过地摆在了面前。

朱怡脸上的红霞未褪。但也第一时间感觉到了陈琛那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瞬间的缓解是如此明显而直接,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的赘述。

三道目光在充斥着未散水汽的寂静中,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一瞬。

朱怡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羞赧扫过陈琛轻松下来的脸庞,又像被烫到般,掠过徐经业眼底某种热度。

沉默,沉重而粘稠的沉默,重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