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蛋糕不大,长方形,缀两朵奶油花,刚好一人一朵,权当我和陈年的生日蛋糕。

陈年划一根火柴,点上蜡烛,说,来,许愿。

纸盒子装着的小蛋糕,只够勉强插一根蜡烛,山亭有风吹过,烛火摇摇欲灭,陈年便拿手护着。

我闭目合掌,说以后每年的生日你都要和我一起过。

一同吹蜡。

我小心翼翼从根部挑起一朵奶油花,花瓣完好,整个儿塞进嘴里面。

甜腻腻的。

陈年笑说,沾到脸上了。

我舔舔嘴角,陈年却伸出食指,在我颊边一刮,沾了星点奶油的指节被他含入口中,抿净了。

我垂眼,挑下另一朵,送到他唇边。

谁知道我和陈年的生日总过得这样寒酸?

简陋的仪式,廉价的蛋糕,即便如此,也只有陈年会悄悄为我准备。

我们家从没给人过生日的习惯,大人总说,小孩子生日要糊里糊涂地过去才灵醒。

当然多是为了俭省的说辞,因而对于奶油蛋糕更是妄想。

有一回,我路过蛋糕店的橱窗,对着漂亮的裱花蛋糕出了会神,陈年后来就找到一家卖小盒子奶油蛋糕的,八块钱,造型简易,味道不算坏,从此每年生日他都会给我买上一盒。

我们都是在夏天出生的。

陈年不爱甜食,只在我生日时吃两口蛋糕,就当把自己的生日顺便过了。

今年可不许顺便。

我已预备送陈年一件很像样的生日礼物。

步行街新开了家百货商场,阿骊拉我去逛。

意兴索然之际,路过一面柜台,我驻足问阿骊,你看那只表怎么样?

阿骊看向我指的位置,犹豫道,那像是男款吧。

售货员笑着走过来,对我们说女款在另一边,这个牌子的手表做工一向很好,价格对学生也适宜云云。

她还欲向我推荐新款,我摆摆手,又看了眼刚刚那块银灰色石英表,标价一百三。

适宜学生,但恐怕不是我这样的学生。

走吧,我同阿骊说。

回到家,我进了书房,陈年正做功课。

他左手拇指在食指侧不断摩挲,一望即知犯了难。

我课业中碰壁,也是这样,下意识里的小举止与他如出一辙。

我偷偷慨叹,想要是自己比陈年早出生,或许还能替他解一解难,可惜我晚生三年,又并非多智,这高中生的课本,无能力看透。

于是我只能小心不惊扰他,轻手轻脚抱下储存罐,到一边数钱。

纸币硬币全倒出来,一张张一枚枚,细细数了三遍,还差二十五。

陈年听见钱币声响,转过头来笑道,数着呢,小金库攒多少了?

我把钱往回塞,对他说,不告诉你。

离陈年生日不足半月,这两天我一直琢磨,怎么凑够剩下的钱。

老实说,要把这么久的积蓄全用上,还真有些肉疼,可竟也不够。

放假我没有理由拿额外零花。

虽是暑期,陈年他们仍要上学校补习,趁他不在,我灵机一转,搬来他的那只罐子。

反正礼物是赠他的,不如先向他借点儿,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陈年一定比我攒得多,稍稍借点想必不会被察觉。

我掰开罐盖,眉心抬起,和我的罐子不同,所有的纸钞都被按照面额大小叠得齐整,钢镚儿也摞成高高一排。

这样讲究,倒使我难以下手。

撇撇嘴,只好去合盖,却看见本小小的布面册子,在储存罐一角安静地躺着,诱使我伸出了手。

册子不到巴掌大,翻开来,不过前几页有一些零散的收支记录,并不详尽,似乎只是偶尔想起为之粗略一记,到了后面就尽是空白——等等,尾页好像还有字迹。

我凝神细看此页,页眉处单一个字:醉。

后面数行则写着一些物件的名字:城堡积木,悠悠球(蓝色),风筝,蜡笔,口琴,绘本,小狗玩偶,生日蛋糕,羽绒服,望远镜……大部分前面都打上了勾。

我捏了捏鼻尖,怎么有点酸。

吹灭蜡烛前的生日愿望,我从没有正经许过。

我总认为人并不会因诞生之日就被上苍眷顾,满足所愿,而远比神明更善聆听我看见我希求的,只有陈年。

当我闭上眼睛,说以后每年的生日都要和陈年一起过,就是在对他许愿。

那更隐秘的祈祷,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在一起的。

我大概是个悲观主义者,才会总是预想到未来同陈年的分离。

我们已共同生活十余年,一直一直在一起,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物归原位。

凑钱的事,我得另寻他法。

在家中的犄角旮旯搜寻一番,得纸箱数只,易拉罐和啤酒瓶数个,我高高兴兴。

把东西带到收废品的大爷那儿,他看一眼秤砣,说,两块二。

我心口一沉。

师傅,算仔细了吧?

我小心试探。

咋会错?

大爷把秤上刻度往我跟前一杵,说,自己看嘛,纸壳就这么重,三毛一斤,易拉罐总共算你六毛,啤酒瓶五毛一个,你算算看。

我哪里学过看秤,可听他头头是道,样子也不像唬人,我只好点点头,装作听懂了。

手里捏着大爷递来的两块二,我忽然想,酒瓶子倒是挺值钱的,一个就值五毛,十个就是五块,要是能多捡些啤酒瓶,钱不就凑齐了。

问题是上哪儿找那许多酒瓶子,夜市排档的酒鬼最多,但老板们绝不肯让我捡走空瓶子的。

我一路走一路想,又有了主意。

等父母下班陈年回来的时候,我伏在案头奋笔疾书,像压根没出过门儿。

陈年一进来就先挪风扇,怨我只顾贪凉,凑那样近要头疼的。

我便朝他吐舌。

扇叶乌啦啦地转,陈年的额发在风里飞扬,因为炎热,脸色是轻微的潮红。

汗水,乱发,忽然有一点不同于往常的生动。

他拿起玻璃杯,里面是我早替他倒好放凉的水,吞咽时喉结滚动,咕嘟咕嘟的,听来倒像淙淙清泉。

我似乎才发现,陈年的喉结是这样明晰,于是鬼使神差般,我伸手复上那尖锐棱角。

陈年一愣,颤动、微滞。

我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颈间,轻声说,好玩。

摸他的喉结,只为觉得那事物有趣。

可陈年的反应更有趣。

他轻咳一声,放下了杯子。

夜里遇上停电,在夏天实在可恶。

风扇停摆,我燥热烦闷,索性下床去书房找陈年。

他燃烛捧书,倒心平气和,见了我便问,怎么下来了?

我坐他身旁,往书桌一趴,撅嘴道,好热,睡不着。

陈年说,你这副身体,冬天比别人怕冷,夏天比别人怕热,不是好侍候的主儿。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陈年在抽屉里翻找什么,最后拿出来一柄竹扇。

他一手捧着书,一手摇着扇,朝我颊边送来凉风。

缕缕阵阵,陈年折扇下的风比电扇舒柔,我趁着这点适意飘进梦乡。

却被陈年用扇柄敲醒,他说,上去睡。

我揉揉眼睛,问,还没来电?

陈年说,还没。

他吹了蜡烛,周遭顿陷无垠黑暗。

等适应了光线,最先望见是他眼睛。

总这样黑而亮。

窗外的月也明,可不及他。

躺到床上,陈年依然轻轻摇着竹扇,直到我安稳入眠。

宁扇不去学校,被表哥喊到录像厅帮手。

白天没什么人,宁扇落得清闲,在前台后边支一张躺椅,他闭着眼,手中夹根烟,耳蜗里吊根长线,脑袋和身体不住地晃。

阿骊喊了他两声,他浑然不觉。

我身体前倾,一径拉开他面前抽柜,纸票硬币塞了半屉子。

再看看宁扇,仍无发觉。

和阿骊对视一眼,真是发横财的好时机。

我摇摇头,砰一声将抽屉推了回去,又抽走他手中烟,皱着眉揿熄。

宁扇忽然睁眼,见是我们,拔了耳机笑,我当是谁呢。

阿骊笑他,做什么那样神魂颠倒?

遭了贼都醒不过来。

宁扇从衬衫口袋摸出一只黑色小方匣给我们看,说,随身听,最新款,昨儿才入手。

他又递来一只耳机道,听听看,音质也好,真是享受。

阿骊塞进耳朵不过一瞬就扔回去,嚷道耳朵要聋啦。

我向宁扇说明来意:宁少爷家大业大,想跟您讨几个空啤酒瓶子。

我盘算着,录像厅开到深夜,客人里酒蒙子不少,啤酒瓶常常滚得到处都是,来找宁扇必然错不了。

宁扇问要多少。

我说,估计得四五十个。

宁扇将身后装酒的箱子点一点,说,现在只有四五个空瓶,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我说,回收。

宁扇忖度了会,又似问我又似是自语,四五十个啤酒瓶能卖多少?

说着他拉开屉子,拿出一张五十的纸币递过来,说,缺钱使怎么不和我直说?

先拿去用。

良久,我盯着那张纸币没吭声。

宁扇见我没反应,又道,别不好意思啊。

我目光移到宁扇脸上,笑起来,说,倒不是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问,要是我想要这屉子里所有的钱,宁少爷还肯不肯慷慨解囊?

宁扇一怔,忙问,小陈醉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这里钱我不方便动,你要实在缺钱我去找我爹借点。

我不禁扶额,本有意噎一噎宁扇的阔气,却没料到他是这样反应。

阿骊哧声笑道,宁少爷真是个呆子,你快把钱收回去吧,她要想,刚趁你闭着眼睛就能把钱全劫走了,虽说你给她钱和给她瓶子都是人情,但意思到底不同,醉醉这回怎么都是只肯用自己攒的钱的。

知我者阿骊,我欣慰道。

宁扇似懂非懂,说,行,反正空瓶每天都有,多的是,你们明儿来,我给留着。

次日,宁扇果然留了两箱空酒瓶等我。

收废品的大爷吊起眉毛数瓶子,付给我二十四。

我把储存罐的钱全倒出来,又细细数一遍,一百三十一块二。

拿绢袋装好,反复确认扎紧了,赶到百货商场。

见了售货员我先道抱歉,没有整钱,劳她费心数一数。

石英表躺在玻璃柜台,银色指针像谁在微微笑着。

剩下一块二,我从小卖部带了支雪糕给宁扇。

财尽其用。

八月尾,要同假期告别。

对陈年这样紧张的生涯却没什么分别。

他回家吃过晚饭,就又匆匆进了书房。

陈年近来熬夜更晚,几乎都要过凌晨才休息。

我早早爬上阁楼假眠,零点将至,又悄悄下来,到书房里故意打着哈欠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陈年问,什么样的梦?

我说,梦见我们约好在一个地方见面,结果你迟到了。

陈年说,真是对不起,你一定等了很久吧。

我点点头,说,没关系,因为我要送你这个。

我拿出那只硬挺的长包装盒,递给陈年,说,有它就不轻易忘记时间了。

陈年拆开来,看见手表,迟疑道,陈醉——我止住他,说,发票撕了,废话少说,手给我。

陈年无法,只得被我把住手腕,乖乖戴表。

陈年的手指削长,骨节利落,淡粉的甲床,浅白月牙儿。

金属表链微凉,两指宽的银灰表带缠绕过明晰腕骨,咔哒合上,指针恰好一齐指向十二。

我说,哥,生日快乐。

陈年摸一摸我的头,像往常。

我说,你可不许摘下来,得天天戴着。

陈年说,好。

我又说,高中好累,可我还是想你天天开心,如果不开心,我就想办法让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