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家是独幢小洋房,既敞亮,也漂亮。

显然父母近两年在外的投资小有回报,我尝到优渥的甜头,对旧居的怀念竟暂且搁置。

房间阔且明净,玻璃窗户占半幅墙,升起帘幕,幽静花园一座。

哪像从前,从窗外飘进来的,不是家长里短,便是油烟镬气。

格局倒像从前,仍是我和陈年在楼上,主卧在楼下。

起初总不能适应,蚕丝被太软,我一身骨头无处安放,就要想起小阁楼,想起木板床,梆硬又安稳。

睡不好,我认床了。

于是夜半梦游,游入对面房间,往床上一倒,甚至朝那人怀里蹭了蹭,好安稳。

我顿时了悟,不怪床铺软,是床太空荡。

陈年惊醒,问,你怎么来了?

还未醒透,他的嗓子带着糯音。

喑哑绵软,教我莫名耳朵一热。

我后知后觉,忽然咂摸出一点缘故,他们所谓兄妹早该分房睡的缘故。

我将脸埋进枕头,迫使自己忽略这异样,理直气壮反问道,不能来吗?

陈年说,你好不容易有张自己的床。

我说,原来你早嫌我挤着你。

陈年忙驳道,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瞥他,说,你这样想过。

陈年说,也没有。

眼神倒无辜。

我收回审视目光,阖上眼道,既然如此,我先睡了。

陈年没说话,过了一会,又起身将薄被向我这边拉了拉。

一夜无梦。

醒来时,陈年不在。

他起得早,动作轻。

我滚了个身,躺到陈年那侧,床单仍有他温度。

趿上拖鞋往外走,迎面碰到母亲,正从我房里出来,想是来喊我起床。

母亲见了我诧异道,怎么从你哥屋里出来?

我伸着懒腰道,还是哥那张床舒服。

母亲说,我给你们定的床跟床品可是一模一样啊,别讲我偏心。

我眨眼笑,说,没讲你偏心,这不是习惯了跟哥睡嘛。

母亲听了却皱起眉头,说,醉醉,那你这习惯得改,你跟你哥都大了,注意点。

我望着母亲,天真发问,注意什么?

母亲看我好像看块榆木疙瘩,说,你呀,跟你哥注意点距离,还老拿自己当小孩黏你哥可不行,而且你哥都十七马上十八了,就要是成年人了,懂不懂?

我轻轻一笑,说,不懂,我们在小阁楼的那张床上挤了十几年,也没人觉得有问题,怎么一搬家就不行了?

母亲瞪我一眼,说,你这孩子,以前那不是房子小没办法?

好不容易咱换了大房子,不也为让你们有个自己的空间吗?

是姊妹倒罢了,可你们毕竟是兄妹,大了还是得避嫌哪,知道的是你们感情好,不知道的外人会怎样讲?

我轻蔑道,外人怎么讲我不在乎。

余光里闪进人影,是陈年走上扶梯,我看他一眼,心有所动,很快撇开脸去。

母亲放弃和我理论,便喊陈年进房间讲话。

母亲对陈年说,醉醉脾气是拗,你也不能太依着她。

陈年说,嗯。

母亲说,那么小就让你帮着带她,我们都是放心的,从小你说话就比我们说话管用,刚我提醒她,还不当回事,你做哥哥的总该懂事,她听你的,尤其等开学你高三她初三,都是关键时期,更不能互相干扰。

陈年说,知道了妈,我以后会注意。

注意归注意,有意归有意。是夜,梦游的人又推开哥哥的房门。

我赖在陈年的床上,四仰八叉,听陈年叹气道,再不回去,妈又要说你了。

我说,妈又没看见。

陈年说,你猜妈会不会半夜起来查房?

我撅起嘴,难掩委屈,说,哥,你这么快就习惯了吗?我做不到,躺在你身旁十多年,怎么能说分床就分床?

然而陈年一语成谶,房门忽然被打开,母亲说,陈醉,你给我出来。

母命难违。我只好慢吞吞下了床,在母亲的注视下往外走,刚到门口,我突然折返。

母亲不悦道,你又做什么?

我走到陈年床边,抱起一枚枕头,也不看陈年,掉头就走,对母亲讲,您放心,我再也不黏着哥了,拿只枕头总可以吧?

母亲好气又好笑,看我抱着陈年的枕头回房,替我关上了房门。

假日赖床,母亲或亲自来催,或是让陈年喊我。

房门被轻叩两下,我就知道,门外是陈年。

因母亲只会推门而入。

我们的房间落不了锁,当私人空间成为伪命题,陈年仍恪守对隐私的尊重。

我对门外道,你进来。

于是陈年推开门,甫一望见我,就躲开目光。

我便觉好笑,为他片刻的慌乱。

不过换个衣服,有什么不得了?

陈年走进来,俯身捡拾我随手扔在地板上的衣物,抖抖尘灰,在衣帽架上挂好。

陈年说,爸妈今天出差。

我闻言直挺挺躺下,说,那还起什么床。

陈年说,我买了笼刚出炉的灌汤包。

我立刻直挺挺起身下床。

洗漱完毕,我奔到厨房,灌汤包让陈年捂在锅里,依然温热。

填足了胃,我同陈年讲要出去,趁未开学,浮生偷闲。

陈年说,行,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我搭上公车,去寻阿骊玩。

俩人街上溜达半日也无趣,阿骊提议看鬼片。

我讲光天化日,不是看鬼片的时机。

阿骊说,就是光天化日,才有胆量。

因此我们改道录像厅,宁扇给我们挑了部经典恐影,炎炎夏日,倒看得人直冒冷气。

从包厢出来,暮色渐合,片子里才刚提到,黄昏时段,又称逢魔时。

我和阿骊背后冷不丁叫人拍了一下,惊颤回头,是宁扇轻佻一笑,问,怎样?

要不要小爷护送你们回府?

他的骷髅耳坠幽幽地晃,我婉拒道,您比鬼吓人。

夜里才觉恐怖,鬼片魅影如附骨之疽,窗外,衣橱,床底,门口,好似随时会出没不可名状之物,我睡不安定,跑进陈年房间求救。

陈年还在桌前学习,只开一盏小灯,暖黄光晕里,他的身影令我镇定。

陈年转过头来,沉浸书本已久,目光呈混沌色泽,他问我,怎么了?

白天阿骊让我陪她看鬼片,我现在害怕。我抱住陈年床上被褥,央求道,哥,别赶我走,就一晚,反正家里只有我们。

陈年眉眼间布上无奈,说,好吧,那你先睡。

我喜笑颜开,身体蜷进他的被褥,拉过被子蒙住头。

没隔片刻,脸又暴露在空气中,是陈年将被子扯了下来,他揶揄道,没被鬼吓死倒先被自己闷死。

我吐了吐舌,说,被子里才有安全感嘛。

陈年灭灯上床,说,我陪你。

当身侧床铺压下他的分量,我果真踏实了不少。又听见他问,要不要和我说说电影里都放了什么?让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本不愿再度回忆那些惊悚阴森的场景,可人越是压制什么,什么东西就越蠢蠢欲动。

转念一想,与其独自畏惧,不如共同恐慌。

于是我开始向陈年描述影片中的怪力乱神。

陈年一面听,一面讲些化解之语安抚我。房间里冷气温度适宜,盖被柔软,同陈年分担恐惧之后,我渐入梦乡。

却不想梦里阴魂卷土重来,对我穷追不舍,循环往复,惊出一身冷汗。

我匆猛睁开眼,方知是梦,可心有余悸,惊魂不定。

房间昏暗,尽管陈年就躺在一旁,我仍害怕无形的手突然将我攫住。

但陈年醒了过来,黑暗里我不是孤身一人。他伸出手轻轻拍抚我,问,恶梦了?听见你呼吸突然好急促。

我嗯了一声,不再强作冷静,满腹的委屈和不安倾巢而出,转身紧紧抱住陈年,只有尽可能多地贴触他的身体,只有这样,才能稍缓心底的惊惧。

我说,那个怪物不停地追杀我,恐吓我,我拼命跑,跑得筋疲力尽,还是被追上了。

我的声音无助而虚弱。

人们都说梦境是虚幻的,可梦中生发的情绪无法轻易同现实割裂,怪物消失了,我依然疲惫不堪,失魂落魄。

陈年轻声安慰我,别怕,哥在呢,哥不能让你受欺负。

他一下下拍着我的背脊,温柔平缓。

一种宁和的力量就从他的手心注入我的骨骼脉络。

我对陈年说,可是梦里你不在。

陈年说,是我不好,我得想个办法梦里也能陪着你。

我皱皱鼻子,将陈年抱得更紧些,像躲进巢穴的幼犬一般,下意识拥着他,恨不能躲进他的身体。

阴诡瘴雾之中,惟有他的身体能使我得到安抚。

陈年摸了摸我发顶,问,好些了吗?

我摇头,脸因而在他胸前的衣衫摩擦两下,然后又略微抬起,看着他的眼睛。黑漆漆。

当异样被觉察之时,异样根本就在更早之前出现了。

今夜我的知觉比以往更敏感。

陈年的气息忽然以一种陌生的姿态侵袭我的嗅觉,不是沐浴后的皂香,不是牙膏里的薄荷。

我有一瞬的迷惘,而后悟出这是单纯到直白的,属于异性身体的气息。

脑子里忽然闪过母亲那句:“你哥都十七马上十八了,就要是成年人了,懂不懂?”

嗯,我懂。我早受过虹紫的教育。

我仓皇搂住十七岁的陈年时,忽略了自己搂住的是一副青年男子的身躯。我伏在他的身上,我们在他的床上肌肤相贴,如此行止,有些失态。

冷气扇低声运作,渡来凉风,可止不住攀升的体温。

难言的燥热,从五脏六腑开始蔓延,我口干舌燥。

胸腔里的那颗东西,像顽童按过琴键,跃出的只有混乱失序。

万幸我的紧张早有恐慌来作解释。

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却不舍离去,而想要将身下的人攀得更紧。

陈年必定认为我深受梦魇的困扰,他一无所知地抚摩着我,试图给予更多的宽慰。

陈年不懂我对他的触碰,在悄然无息地变味。

夏季的衣裳太单薄,我穿着条白纱睡裙,胸口没有内衣遮挡,触感就更清晰。

仍在发育的柔软的乳,恰好压着陈年的肋骨,引起我微小的颤栗。

那是一份危险的渴望。

我好像听见血管短路、火星子劈啪作响。

有奇怪的东西开始汇聚,涌向小腹。

我捏住陈年的一小块衣衫,产生了混淆,身下的人,到底是我一母所生的哥哥,抑或不过是一个叫陈年的年轻男人?

我的感知在缓缓下堕,直堕到会阴处。

我感到隐秘的刺痛。

它从下体传来。

由于邪念的萌发,阴部开始充血,逐渐胀疼起来。

欲望原来是像荆棘,扎挠我,磨折我。

我想要陈年的触碰,更深的触碰。

然而他双手温柔的安抚竟使我更难过。

陈年,你完全不懂。

我的身体全然紧绷,无法纾解的、愈演愈烈的刺痛,使我不由自己,一口咬住陈年的肩头。

陈年一僵,问,陈醉,怎么了?声音里有莫名,但更有担忧。我小声地说,好难过。

好难过,陈年,可这回你不懂我的难过,不能懂我多难过。

陈年哄我道,咬我就不那么难过了吗?那多咬几口,就当是咬梦里的怪物。

他的声音低醇温柔,是罪恶的火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毫无章法地移动双手,触摸他的体肤,缓缓蹭动双腿,抵御深处的难耐。

这样的慰藉聊胜于无。

我像无理取闹的小孩,而他予取予求。

哥,你这样傻,可是活该要给我欺负的。

陈年忽然一把将我按住,说,别动。他的气息有些可疑。静止片刻,他说,我去趟卫生间。

他起身下床,灯也没开,往浴室走去。

我在黑暗里瞧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膝盖,想,气氛被我弄得糟糕至极。

我的膝盖,碰到了他的下体。

原来他会有反应的。

浴室里传来水声,是陈年打开了花洒。

忽有方寸理智钻回我灵台,是我太逾矩,失了分寸。

我不该再使他窘迫下去。

因此我离开陈年的床,回到自己房中。

潮湿的情绪在房间里弥漫,我躺在床上,抱着陈年的那只枕头。

渐渐地,枕头从我的怀里,滑落到潮湿的腿心。

我闭上眼睛,夹住柔软的枕,缓缓抽动。

白光掠过,我想到的是谁。

我猛然睁开眼。

这样的渴望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