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

百念皆灰,浑浑沌沌,我只是想逃。

眼中景致渐渐亲切,原来我已经走出这样远,走到旧时居住的街道。

黛瓦青砖,伸出一点遮阳避雨的房檐,毛玻璃透出风扇呜鸣,树的影子在墙上栖息。

前面这户,是虹紫居所。

门窗紧闭,窗台和门前没有摆花。

花如果在外边也受不住暑气的。

我走近窗前,却感到奇怪。

窗沿厚积灰,罅隙里有枯叶残蕊。

不同寻常的衰零。

我几乎是下意识叩了叩窗户,没有应答。

虹紫搬走了么?

心中一阵空落。

二楼忽有人将头探出窗外,朝下看了看,对我喊道,小姑娘,站这里有事?

我抬头看,原来是这间屋的房东阿公,因而问他,阿公,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呢?

阿公抬抬老花镜,眯着眼认出我来,讲,是搬走的陈家那个丫头?

有两年没见,倒长变了些。

我回,是我。

阿公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怜。

我不明就里,又听阿公道,虹紫啊,她前些日子走了。

我因而问,她搬家了?

讲过搬去哪里吗?

阿公讲,她害了病,去世了,唉,早说她是个可怜人。

也许是烈日容易诱发幻觉,我一言不发,僵僵地望着绿窗沿,我想一切不好的消息都应当是幻觉。

窗台上不再有秋海棠了。

尘归尘,土归土。

我回到了旧屋门前,在隐蔽凹槽摸到一把钥匙,开了锁。

恍惚中,我应当是在梦里,竟然遇见虹紫。

她对我笑道,送送我?

于是我们并肩而行。

周遭惟广袤的昏黄,空无一物。

虹紫安静地走着,在这没有路的境地。

我也没有开口,言语全然失去存在的必要。

不单言语没有必要,思想也没有必要。

我走在虹紫的身边,什么也不再去想,似乎只需一直走下去,在这看不见尽头的路。

可虹紫忽然停下,平和的微笑着,说,该走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我心生不舍,却只能站在原地,无法再和她并行。

虹紫独自走远,背影幽幽,声也幽幽,说,我总算能去找他了。

有人踩响瓦片,我陡然睁开眼,昏暗天光里,长长身影是陈年。

我真是笨死了,怎么没早点想到你会在这里,他喉咙发哑。

我想起来,自己从阁楼爬上屋顶,昏睡了过去。

陈年伸手将我拉起来那一瞬,我扑进他怀里,失声恸哭。

他紧紧搂着我,怕我跌倒似的搂着我,他说,醉,我见不得你哭得这样伤心。

他的声音低而轻,可听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道,说完即要碎掉。

我们并排坐在屋顶,天上星子多又亮,我望着它们,说,哥,我是煞星来的。

胡说八道,陈年嗔我。

我说,怎么不是?自小到大,我闯祸,你背锅,如果没有我,你会少很多麻烦。

陈年好久没说话,再开口时,他摸摸我的脑后,说,你出生时,我感觉到幸福。

我很不相信,说,你才三岁,知道什么是幸福?

当然,陈年轻点下颌,眉头微扬,神情像是陷入一幅柔软的回忆,他说,幸福是一团小小的生命……她出现在我身边时,还是懵懂的,透明的,但我知道她会是我最亲近最爱护的……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不爱哭闹,却很爱笑,眼睛黑葡萄似的,我走到哪里就要转到哪里,有回我摇拨浪鼓哄你睡觉,不留神弹丸甩到了你额头,吓我一跳,婴儿那么娇嫩,我担心了半天,结果你没哼一声,还是咧着嘴笑……总觉得你轻轻的,软软的,像我的整颗心脏……长大的路上,总要跌倒,可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撞得鼻青脸肿,也不会难过害怕,陈醉,我怎么能没有你呢?

我早就把你的命和自己的系在一块了,所以,你不应该内疚,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那些,高考又怎样,根本都不值一提。

我看向陈年,两片洁净的黑玻璃似的瞳仁,映出我的影,坚定的眼神,教我无法不相信、不安心。我想了想,对他说,陈年,我肚子饿了。

街角电话亭,陈年拨了通电话,向父母报平安,叫他们宽心,其他的事等回家再谈。

我蹲在路边等他,夜里影影绰绰,他手中红色电话筒好似一株鲜红月季。

电话挂断,陈年却说不回家,我们去吃福记。

他家烤串我惦念了许久。

然时机不对,嘴里滋味也会减色。

陈年让老板开了瓶冰啤,我告诉他,我也要喝,他便拿了只塑料杯,稍稍倒一些递给我。

我那时认为所有的酒都难喝,可人逢了愁苦,似乎就很需要些平日难下咽的事物。

周围几桌的客人,酒愈浓兴愈高,陈年一瓶酒见底,倒越来越闷。

我问他怎样打算,想再考一次吗?

陈年摇头,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

回家途中,不少阔步昂首的青年与我们擦肩,他们正处在高考落幕的狂欢,无论结果,至少今夜,他们卸了桎梏,松快之至。

我瞄向陈年,他肩上的缰绳,脱不去了。

陈年偏头对上我视线,轻轻一笑,若无其事。

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父母,赵姨,我,还有陈年。

仿佛家里净是气球,稍有不慎,讲出的话就成了飞针。

需要缓冲,需要思量。

这段日子,每晚自习结束,陈年都会来接我。

有时我竟要恍惚,我和陈年依然在这里上课,下课,放学一道回家,他还未高考,一切未有什么变化。

但这种幻象被打破,是陈年闲来无事,会来我房间辅导我课业。

要预备高考,不应当这样闲,因此我催他回自己房里。

陈年从我课本里抬头,略带一点茫然,问,不是说好了,我考完了要多陪你吗?

……笨蛋。

课间闲话时,后桌拍拍我,眼里有八卦意味:陈醉,你哥要去当兵?

我面上不显,顿了两秒后,淡淡反问:你怎么知道?

后桌便道:还真是啊?我姐在征兵办碰见他了。

我蹙起眉头:你姐认得他?

后桌微微一笑道:原本不认得,她昨儿去交入伍申请,说遇到个男生,俊得不行,害她盯了好久,还瞅见人家表上名字叫陈年,我就想怕不是你哥呢。

我随意应了声,转过头去缓缓伏在桌面,脸埋进胳膊,作出困乏样子,无意多谈。

后桌仍在絮叨着什么你哥怎么想着当兵,不是才高考完,该上大学么,不过你哥穿军装肯定特精神。

听得我脑袋疼。

周五回家晚餐,饭厅里难得一家人齐整。父亲颇显兴致,还开了瓶珍藏的白酒,要陈年陪他饮。

酒盖一摘,烈香就扑洒过来,我皱皱鼻子道,我哥喝不了白的。

父亲却径自拿了小酒盅斟酒,说,今儿你爹高兴,就让你哥陪我喝点。

我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问,什么高兴的事,我能知道吗?

父亲抿一口酒,指了指陈年,笑道,咱们家很快就又要多一个光荣的军人了,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母亲讲,可给你找到由头开这瓶酒了,少喝点吧,别待会上劲了。

我抬起眼皮,看向坐在对面的陈年,他也正望着我,眼中闪过一点无措。

一块番茄在嘴里爆开,舌尖红色的汁液,不够甜,只尝出了酸。

我垂下眼,咽了食物,说,哥报名参军了?我都不知道,恭喜啊。

声音没有起伏,除了陈年,不会使人听出平静即是异常。

陈年避重就轻,讲些仅仅是报了名后面还有很多流程,都还没有定数之类的话。

我并不看他,只是夹菜,吃饭,忽略他察探我脸色的目光。

吃过饭,我回到房间,书桌前坐了半晌,功课却纹丝没动。有人敲响房门,赵姨不在,只能是他。我不像往常喊他进来,起身去开门。

陈年站在门前,头快挨到门框,他晃晃手中雪糕,说,给你拿了荔枝味的。

我接过雪糕,正要关门,陈年伸手一挡,小声问,你不想理我了么?

模样倒有些可怜。我按着门把手,同他僵持片刻,最后放开。

陈年走进来,合上房门,看了看我,说,陈醉,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知道我将是什么心情。

我咬下一大口雪糕,真冰,冰得牙龈都酸了。我定定看着他,问,陈年,你在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