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从不接陈年自部队打来的电话。

客厅座机响时,母亲将电视静音,挪到沙发一侧拿起听筒。

问寒问暖,问部队生活,左不过那么几句,翻来覆去。

接着便要我接听。

我正敲核桃,不大情愿。

但再要推拒,必得受母亲好一顿念叨。

难得来一回电话,做甚么不听,部队纪律严,可不是想去电话都能随时去的,送他上火车那天就躲着,现在还躲,是不是要躲到两年过后认不出你哥来?

毕竟耳朵经不起磨折,我将核桃仁丢进嘴里,去接母亲递来的听筒。

握着听筒,我并不放到耳边,先瞅了眼母亲。

母亲会意,笑道,俩人有私话呢,行,我去厨房切点水果。

非也,私话没有,私情,恐怕有一点。

等母亲起身,我将听筒靠近耳边,也不开口。

寂寂片刻后,陈年的声音传来,你在听吗?

陈醉。

不,不是陈年的声音,是电流的佯装。

电话线缠上手指,又放开,我没有回音,那边就安静地等。

然后,我食指贴上挂断键,摁了下去。

既然离开,就索性离个干净。不要藕断丝连,借现代通讯来淡化了分别。陈年教给我离别的涵义,我还他没有声息的两年。

分明知道,惩罚他,等同惩罚自己。

陈年,剥核桃真是麻烦,如果你在,所有的坚果都会褪好外壳,我只用将果仁扔进口中。

陈年,我不敢用三百六十五去加三百六十五,算得那是多少个白天和夜晚。

陈年,我不敢想你。

陈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怎样的两年。

母亲讲高中用脑紧要,频频买各类补身体的食品回来。

核桃坚果自不必说,隔两日就要喝上一碗海参熬小米粥。

你知道我最不爱喝粥。

她督促我很紧。

你不在,重心只能压到我身上。

她喊我起床的方式可没你温柔,夏天关冷气,冬天掀被子,冷不丁拧一把我胳膊。

真叫我睡得提心吊胆,躺在床上,倒不如在课上打盹来得安稳。

看到身边人那样努力,害得我也有点紧张,可很快我又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努力。

因为不明白,我还是那样散漫。

近来我又听到一个新词,模仿欲望。

它讲人所想要的事物受着周遭环境的影响,欲望是模仿而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

真有意思,所以我试问自己,抛去外界的塑造,世俗的约束,我真正在渴望的是什么?

倘只是课业方面的压力,倒还好应付。

然而母亲同父亲之间,情形也愈发严峻。

家中的空气常常胶着,我喘不过气来。

很难记得起,他们用正常的口吻交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有一回,还见了血色。

隔着一扇门,我十分焦躁,只好拿头去撞墙。

发生争端时,他们总要陷入忘我的状态,偶尔竟也会想起来,要避着我些。

后来索性长期冷战,间或热战。

而我在逼仄的地方呆久了,似乎也不那么需要氧气了。

你倒好,一走了之,把这些不堪,留我独自听,独自看。

这天食堂吃过饭,回到教室,我枕上胳膊要午休,同桌忽将一只信封塞过来,说,刚去了趟收发室,看见写你名字。

我拿起信封,瞧一眼水笔字迹,北城邮戳,已经明白,因此起身去走廊拆看。

醉:我委实不大习惯写信,信纸揉皱多张,千头万绪,难以落笔。

我分到空地面部队,在北境边关。

新兵连结束以后,我们登上了当地雪山,日出时有金光自峰峦一泻万丈,美得不可思议。

那时我想,要是你也在,多好。

北境的天很蓝,云很低,像飘在人头顶,抬起手就能够着似的。

夜里能看见银河,长长一道横亘空中,星子比我们家那边多很多,也亮很多,挤挤挨挨的,看久了眼睛还有些嫌吵。

要是你来,一定喜欢。

可关于你的近况,我知之甚少。

从母亲那儿探听,总不及你亲口讲。

到底是忧愁还是开朗,能听见你声音,多少才有些数。

你始终不肯与我通话,有时你执拗起来,也能教我伤心。

我的离开,对你伤害这样大么?

醉,远行至此,才发觉你比我想象得更教我放心不下。

不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与不好,不让我知道你有没有受了委屈,不让这两年的空白以任何形式填补,我想,你真的对我生了芥蒂了。

夜里我辗转反侧,于是手电筒照着,窝在被笼里给你写信。

既然你不肯听不肯说,那么看一看,总可以罢?

写信不比电话,好像能想得更深些,讲一些更紧要的东西。

而且,信你可以想看就看,只要看时,便可以当作我在同你讲话。

醉,其实我隐隐有些担忧,你是没有宽容你自己。

有一晚,我又梦见那日情形,梦见你说我会恨你,我惊醒过来,还要诧异你当时说出那样的话。

再度回想,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时被我所忽略的,你的痛苦。

你说你毁了我,不相信我毫无怨怼,不相信我的离开没有对你的介意,那时我怎么没有意识到,可能你比我还难以放下那场命运造化,还在苛责自己。

大家都没有怪你,却忘了你自己有没有放过自己。

我不恨你,你倒要替我恨你自己么?

陈醉,我最担心这一点,担心你不肯释怀,使你的心受着煎熬。

天意弄人,并非你的过失,不要觉得歉疚。

我知道,因为你在意我,也在意我的向往。

可是未来如此长远,还有无限可能。

既然你在意我,就不该忘了,我最在意者是谁。

陈醉,很远的北境,我先替你瞧了,以后,我还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

在家时,有一件我没向你提起过。

搬至新家又逢高三,我总感疲惫,压力难诉,焦虑紧张令我神经衰弱,夜里实则常常不能入眠,致使次日状态就更不济。

可偏偏你陪我的那些夜晚,我轻易就得了好梦,一觉踏实到天亮。

原来你是我魂灵的安定剂么?

醉……我实在惦念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等我回去,别再同我怄气了……

随信附上照片一张,还能认得出来是我么?

知名不具。

翻到信纸背面,果然粘着一张照片。

好多变化。

他剃了发,制服利落,脸上涂层迷彩油,可还是能见出黑了。

嘴里咬着根叶枝,笑得不羁,露颗虎牙,可眉眼处坚韧凌厉,今非昔比。

大不一样。

白净斯文的我哥,换成山林之中粗砺野性的意气少年,陌生得教人心口失防。

我捏着照片,忽然感到某种欣慰,因陈年身上不曾见过的另一面,也许这是他所想要的。

当他距我万里之遥,我竟得见一个更完整的他,一幅更接近于陈年,而非单单是我哥的形容。

有人经过我,冷不丁从我手中抽走照片,谑弄道,让我逮着了,看得那么入神,准有猫腻,照片里头是谁?

我皱起眉头,才发现是后桌同我嬉闹。

她瞧了片刻,呀一声道,这是你哥?

险些认不出了,果然像我说的,军装多精神呐,就是和从前风味不同,过去嘛,要斯文些,诶陈醉,记得我姐吗?

她也当兵去了,你看到时候要不考虑一下,搭个桥牵个线,让他俩——

拿给我。我眼光一凛,向她摊开手掌,声音沉到谷底。

后桌怔住,未完的话定在嗓眼,钝钝将照片递还我,她转身迈进教室,且咕哝着,怎么突然这样凶?

是夜,落了一场不小的雨。

父母似乎以为有雷雨声掩护,就不必刻意压低嗓门。

未料我神经已常常绷着,听觉也因此时刻机警,丛杂梦境让争执声刺破,裂成更纷乱的现实。

我两手伸到枕下,往耳边一卷,然而是徒劳。

陈年,这家原来是一只鱼缸,我是困在缸底的鱼,听着他们沸水般嘶鸣,再眼睁睁瞧着滚烫的水灌入缸里,眼睁睁瞧着这世界的危险,无孔不入。

我真想逃向你。

陈年,你离开越久,我越发现,自己远比想象得更需要你。没有你,简直孤独得可怕。

我起身点亮灯,又翻出那封信。

只要看时,就可以当作你在同我讲话。

甚至能够想象,这片纸上的字句,你会用怎样的声息吐出。

信纸和照片被我贴在胸口,我蜷进被子,好像你就在这里,还像过去那样,用你的身体为我筑起了安全港。

于是世界再没什么无孔不入的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