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清19

一段时间后,她的翻译工作做得不错,返校的时间也快到了。

宅子里的阿斑和她相处得不错,是她在这边唯一的朋友。

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偶尔出去兜风觅食,回家会给阿斑带战利品。

这日子是舒适的,她发现自己现在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更强了。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周狄居然好意思来这宅子。

从那件事过后,她是认为他们绝对不该再见面的。

他难道不懂得什么是厌恶和尴尬,也不懂什么是恶心和抗拒吗?

周狄坐在楼下大厅的时候,她在房间死也不出去。

阿斑说:“先生留下来吃饭吧。”他同意了。 这真令人恶心。

她在房间里将被子闷在自己脸上,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张脸。

那张有着跟自己眼睛极其相似的脸。

她的胸口堵塞得疼痛,呼吸短促上不来,一种濒死之感。

她的太阳穴也在突突跳。

她的情绪极为纷乱,简直无法理清——因为那件事,她本能感到羞耻不堪,又因有那一层关系在,她对他又感到一种威胁在。

对,没错,就是威胁。

可是,这威胁又慢慢消失了。 因为她又认为他们是一条船的,

她又听到一阵敲门声。

这下她不再躲在被窝里,她极快地起身,发抖着走到门口,又停滞了一下,仿佛卡机一般停顿下来,接着她往床上扑去,使劲锤着床,然后抓起来台灯等东西往门口砸去。

声音响彻。

玻璃和金属砸碎砸落。

她声音尖叫得很怪异,仿佛卡了一口痰在里面,实际上是淤积在心里的一口气。

她疯了一样地喊,喊着喊着,砸着砸着,挥舞着一切,紧跟着突然地,她停下来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下来了。

一下子愤怒、悲伤、激动等等情绪消失了。

她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一种平静和快乐。

快乐?

她自己都不解了。

为什么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忽然就觉得自己发疯没有意思?

她心里是开心的——可是开心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真的疯了吗? 但是她照照镜子,自己还是正常的。 她不是一个疯子的样子。

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

是周狄的声音。

他说:“别伤到自己了。 ”

她听见这句话了,她又害怕地躲到被窝里。

在被窝里,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实,那就是周狄和陈敬是朋友,哪种朋友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周狄的年纪和陈敬应该是差不多的。

这使她生出一种诡异的心情来。

这人是自己曾经男人的朋友。

她坐起来,笑了一下。 又哭了。 她感到一种轻松。 随之而来的是空洞。

又有人敲门。 她这时候声音竟然清脆起来。

她说:“请进。”

进来的是周狄。 他对于这一地狼藉表示理解。 他说:“房间小了吧。 ”

林绿禾不言。 呆滞地坐在床上,也不转头看他。

“送你出国好吗?”

她依然沉默。 木头一般坐着。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 我会安排好的。 ”

这时候,林绿禾猛地退到角落里,抓着被子,看着站在门边的周狄。

她看见他,穿着亚麻色的上衣和笔直的裤子。

戴着一块表,还有一只戒指。

他剪一个短背头,脸是方正又瘦削的。

瘦削里有着一种不规则的凹陷。

无框眼睛架在他坚挺的鼻梁上。

他皱眉看她的时候,额头有细细的纹路。

她错乱了。

她突然在想,也许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梦。

她不是陈敬的女人,也不是周家的私生女。

她只是一个刚要高考的家境普通又过得下去的林绿禾。

这时候她感到有些思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将她撞击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在高中学校操场里。

她刚入学,还没遇到陈敬。

她穿越一般回到那个时候,仿佛停在那时她不再生长。

今年、如今、现在此时。她只有十六七岁。

于是她说:“你来干嘛?”

周狄明显卡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下来吃饭吧。”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又说:“我下午要出去。”

周狄点点头。

其实他这次来,是想告诉她。

他要将她送去国外,以后她就在国外生活。

她会有一个新的人生。

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排。

他承认,在他做了那件事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不适。

直到后来,他说服自己,那只是一次意外。

意外说明了他没有目的性,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作恶。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解决后患。

吃了饭,绿禾果然准备出门。她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妆,穿上好看的裙子。目的地是酒店。

她约的是周扬。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很美,很年轻。她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正要去约会。

周狄在沙发上问她:“去哪里?”

“去约会啊。”

抛下这句话,她转身走了。

周狄皱眉看着她背影,若有所思。

两人都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双方都不清楚自己做事的动机,特别是在面对对方的时候。

林绿禾不知道的是,周狄在还未知她的身份时,在那场聚会上,他曾想过将这孩子收为己有。

一是他喜欢这款类型,并且他还没有这款,;二是这是陈敬的人,他认为跟着陈敬真是亏。

后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侄女,哪怕是没有过户的,他也深恶痛绝自己的行为,可是有一点没有变——他仍旧希望能够占为己有——以一种合理的方式。

最差最差的,他起码得先让她能够活下去。

她的养父也是间接因为自己才瘫痪,他查过她的账户流水,陈敬给她的那些零花钱辛辛苦苦存下的也贴补到家里去。

就当是给自己赎罪吧。要是有朝一日,大哥对这个私生女有点想头,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形象还是没那么糟糕的。

总之,现在那家伙走了,他也得干点事情。

这老宅子有好几间房,当时给林绿禾的房间实在是小,他现如今开了锁,叫阿斑点收拾了一间大屋来。

他在客厅圆拱门后空置的地方,看见许多箱子,大约七八个。贴着胶带,箱子被窗外日光晒得发热。

他唤来阿斑,阿斑说,那是林小姐的书。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拿出来晒太阳。

他于是转身出门。

第二日,书柜搬进来,周狄和阿斑两人一起收拾书籍。大部分书都写了书札。她的字体煞是锋利。

阿斑说,林小姐昨晚没回家,早上来了一通电话,说下午才回来。想吃鱼。

周狄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林绿禾几乎拉黑了他所有的通讯方式。他今日来,除了随便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还有要事要和林绿禾说。

这样,一直等到傍晚,阿斑开始做晚饭的时候,林绿禾才回家。是醉醺醺的。

进了门,呆滞地四处望了一眼,摸着楼梯就回自己之前那间房间。周狄跟在她身后。她看到了,没言语。

“去哪里了?”

他在门口站住。

绿禾发现这屋子不一样了。空荡了许多,床上也没有她的被子。

她还是倒了下去。闭着眼睛喘气。床垫是散发着余热的。大夏天这屋子里没有空调,是顶不住的。

周狄又问,去哪里了?

“问什么啊!吵死了!”她突然喊一声。中气十足。又瞬间声音小得不行,虚虚地说,“喝酒啊。”

“不错,酒壮人胆。说话都冲了许多。”

周狄敲了敲门,制造出声音来,说:“这里大小了,已经给你换了个房间。”

林绿禾躺着。沉默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口。

“多此一举。”说完她坐起来,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又吼了一句,“我又不想住这里!我自己有房子!”

话题说到这,正是周狄想跟她谈的事。

他知道她没有真的喝醉,于是过去将她拽起来。

林绿禾耍赖地跟他反方向僵持。

因为抓着她手肘,周狄感到不合适早已经放开,现在是林绿禾抓着他衣服,搁那里荡秋千一样。

“先去吃饭,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关于你的房子的。”

绿禾确没喝醉。 松了手,跑到浴室去洗漱。 出来后周狄刚好走到楼梯口,她在他身后板着脸,语气冷漠。

“以后不要来我的房间。”

周狄转过身,抬头仰视她。 这个伦理上算是他侄女的孩子,瘦削到骨头分明,瞪着一双跟他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浓眉入鬓。

她眼里有厌恶和憎恨,以及一种愤世嫉俗。

真是奇怪,在她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他竟然看到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她应该有的,因为有了这种情感,人是不会快乐的。

“好的。” 他回答。

晚饭后,他跟她谈事。

她一直将手臂环抱在胸前,一脸戒备。

宝龙集团出了事,资金链断裂。

此时需要帮助。

周狄跟陈敬还有熏叶见了面。

陈敬这么些年来为绿禾购置了一些房产和珠宝,总数不清。

“什么意思?” 绿禾皱眉。

“意思就是……”周狄刚要进一步解释,绿禾又说话了。

“他应该自己来找我谈。”

接着她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爽脆。

“不过找我也没用。 我不会帮他。 你们怎么认为我会帮他? ”

周狄没有再说什么。 他很喜欢她这个态度。 尽管可能是装出来的。

哪怕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他都希望林绿禾能明白一个道理:良心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感情这种东西,对于她这种条件的小女孩来说,是基本没有的,更别谈对等了。

十来天后,林绿禾返校途中,收到熏叶的信息。 她没有说希望她返校一路平安,她说的是他们的出发。

陈敬夫妻移居到国外。

事情到这里,她所知甚少。 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成为过去式,并且是和她无关的过去式。

她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的人怎么样了。

她也不想关心。

她连一句一路平安都没有回复。

她仿佛回到一种较为“正常”的生活。

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生活。

上学,和同龄人玩耍,偶尔和爸妈打打电话。

在这种生活中,唯一奇怪的是,她个人账户里由周狄转进来的金额。

这一个小小的点,反复提醒她,她还没有真正算是一个普通女孩子。

人真的很奇怪。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她满怀期待勇敢无比,敢于接纳任何未知甚至是充满危险的未来; 现在她二十三岁,竟然希望生活简单化人际关系也简单化。

她感觉自己被那些破事搓磨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