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黑白

也许是我的发难太过突然,白如祥没有来及躲闪,眼神里晃过一丝惊慌后,便本能的向右方侧了下身子,伸出左臂想要去阻拦,于是,这一杆就结结实实的打在了他的手腕的位置。

盛怒之下,我本来是发了十成力,但是当金属球杆真的快要接触到对方皮肤时,有种莫名的忌惮还是让我稍稍收了两分…

不过对于白如祥来说,这一击肯定也足够疼痛,他颇为狼狈的龇牙咧嘴,但却也死死的握住了球头。

此时的他,肯定已然看出我眼中的熊熊怒火,于是一边说道:“方弟,你冷静,方弟…”一边便站起身,想要从桌子的另一侧绕走。

我拽了几下球杆,发现白如祥的力气的确很大,虽然已经坚持健身了半年,但和他那种干活练出来的力气相比,还真是稍逊一筹。

眼看着他已经绕出了办公桌,马上就打算从门口跑掉,我干脆率先松开了手里的球杆,骂了句——“我冷静你妈!”便从办公桌上扑向了白如祥的身后!

白如祥后背被抓,扭身用力的推了我一把,这一下被他拉出了一点空隙,居然握着球头就想要将球杆向我身上挥来!

这一瞬间…我不知道他只是想将我逼退,还是真的已经恼怒试图反击,只好同样用一只手护住了头…几乎没有打架经验的我,转眼之间便将攻守之势拱手让出…

只是!

我的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的抓着白如祥后心的衣服不放——这基本上就是刹那间的决定——即便自己会头破血流,我也要把血溅到他的身上!

现在的我,没有解决困境的办法,只能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发泄着怒火,至少,能展现出自己的态度,不为了什么,只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两秒钟以后,白如祥的球杆并没有真的挥下来…他稍作犹豫,然后将球杆远远的扔向了办公室的角落,让我无法再去拿到,同时嘴里还在不停的说道:“方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聊,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再聊一下啊!方弟,别冲动!这样对谁都不好!”

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彻底看透白如祥的虚伪本质,我并没有关注他到底说了什么,而是环视了一圈,发现手边已经拿不到合适的硬物,只好用尽力气把他扑倒在了地上!

然后自己也失去平衡滚在了地上,而且那一下也许是磕到了桌角或者哪里,我的腰像是被钝器猛的钻了一下,疼得我瞬间就冒出了汗!

但此时的我已经无暇顾及太多,我爬起身,靠着一双肉拳,狠狠的朝白如祥的脸上打了上去!

原来打人是这样的感觉…第一拳,我甚至感觉到他枯槁皮肤下那硌人的骨骼和牙齿,但我却无法奢侈的去品味那解恨的感受,整个人还是很晕、很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将对方打成什么样子才算是满足…只是当我第二拳落下来的时候,白如祥再次抱住了头,他的姿态放的很低,即便我觉得他的实力不应该是这样,但他还是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反击的状态,就算有,也只是他夺下球杆的那一瞬,但很快,不知为何他就将自卫的权利放弃了…

当挥了七八拳以后,我逐渐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关节开始隐隐作痛。

而一直呈防御姿态的白如祥,我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疼痛,他如同一只任我宰割的羔羊,甚至安静的都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再加上现在是中午,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所以即便校长室的旁边就是学校办公室,我们两人的争斗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如祥一直等我彻底的发泄完,才挥了一下手将我推开,然后站起来,从容的拍去了身上的尘土。

我盯着他看去,他的右脸颧骨处有些红肿破皮,其他地方的异样当然肉眼是看不出什么的。

只不过从他稍显疑惑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肯定已经猜到我掌握了什么,只是对我如何知道的还有些诧异。

所以,这时的白如祥没有再继续急着和我苍白的解释什么,而是淡然的说了句——“还打吗?不打了,我就去洗把脸,回来谈吧。”说罢,他看了看大喘着粗气的我,也没有等待回答,就带上门出去了。

是啊…打完了,是该谈谈了…如果说刚才的冲动都是身体的本能,现在我是该想想到底后面该怎么办了——要求白如祥停止一切是肯定的!

但他现在还会听我的吗?

他会不会还是阳奉阴违的欺骗我,我该怎么控制局面?

想想自己连威胁他、恐吓他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一旦事发,受伤更大的只能是作为女方的妻子…而且,那个贾书记,我连面都没有见过;再想深一些——那个大领导,我连姓甚名甚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处理!?

这个瞬间,我甚至希望白如祥多在外面待一会再回来,因为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具体的想法,如今作为“敌人”,我当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没有主见的样子。

然而没想到…白如祥真的很久都没有回来,久到我足足等了快二十分钟,都没有看到他任何的踪影。

于是我开始隐隐有些不安,推开门,也来到了这一楼层的卫生间,这里哪还有白如祥半个影子?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跑了?

刚才被打的时候跑我还能理解,现在打也打完了,该谈一下的时候,为什么又跑掉了?

我一边下楼,一边只好诧异的再次拨出了那个令我无比厌恶的电话号码——但是,我拨了七八通过去也没有接通,然后又看了看楼下的停车场,早已被正午的烈日晒得滚烫的场地早已是一片空旷…

于是我只好先机械性的迈步往校门外走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去哪里,只好先回家再说吧…然而这样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太久,刚走出校门口便有一辆警车迎面开了过来,我恍然便意识到了什么…只是直到那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走过来之前,我还在心存幻想,因为一直以来,白如祥展现给我的那张脸,都没有“冷血”到这种程度,包括连他刚才挨打时、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给我的感觉都是——这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甚至幻想他回来后会给我郑重的道歉,然后停止这一切!

然而,耳畔此时却已经响起了对面那两个人的问询…

“你认识李方吗?哎,你是不是就是李方?”

我头脑发懵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对方两个人拿出了各自的证件,而我已无心去看,只听左边的那个高个子说道:“我们是辖区派出所的,有人报警你在学校持械伤人,请配合跟我们走一趟,了解下情况。”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也只能再次点了点头,恍恍惚惚的跟着他们上了车。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的聊着网络上的趣事,毕竟面对我这样的白面书生,早已习惯了出警的他们完全不需要任何的警惕,而此时此刻的我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沉默的坐在一旁,更觉得他们聒噪。

有几次,我都在犹豫想要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想着是否该给妻子发消息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一是没有勇气,二是完全不知道这庞大而荒唐的过往该如何通过信息给妻子“澄清”。

就这样几番踌躇,甚至我都没有注意,就已经昏昏沉沉的被对方带下警车、带入派出所讯问室了。

紧接着就是换了两个人给我登记、做笔录。

此时的场景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作为班主任,我不只一次的参与处理过学生的打架事故,但一次讯问室都没有进过,都只是在专门负责学校事务的一个民警办公室里,就顺利的完成了问询和双方的协调。

难道这次…白如祥真的被我打的受伤很严重吗?

我能做的,也只是努力的保持着冷静和配合,而实际上心里早已是无比的惶恐,特别是当民警问到我殴打对方原因的时候,我只能支支吾吾了半天,随口找了个职称评定不公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问话的民警眼神犀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信,但也没多说什么,就深入的问了问我到底如何不公、我怎么发现的、有没有证据这样的问题。

但这本来就是我信口开河乱说的,所以后面的问题,我只能越说越离谱,最终只好以一时冲动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这时,民警又问到了对方有没有还击的问题。

一瞬间!

白如祥当时把球杆抓在手里…仅犹豫了一秒就扔掉,以及他后来抱着头躲避的场景就涌入了我的大脑——这些脑海中的画面,让我很难开口再去狡辩什么,因为白如祥所有的反应都规避了互殴的嫌疑,自始至终,施暴的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于是…我只好浑浑噩噩的摇了摇头,承认了只有自己动手的事实…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笔录的流程终于走完了,其中年纪大点的民警拿着记录的材料就出去了,而另一位年轻民警给自己倒了杯水后,就坐在一旁看起了书。

于是我连忙问对方,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是不是要给白如祥一些赔偿?

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学生和学生家长之间都是这样最终解决的。

虽然要给白如祥赔偿这件事再次让我有些愤懑,但我也明白,法律是法律,情感是情感,我即便再心有不甘,这个也是逃不掉的。

然而年轻的民警连头都没抬,只是嘟嘟囔囔的说道:“回家的事情等王警官回来再说,他去汇报了,我们会根据对方伤势、你的动机、潜在二次冲突可能、笔录是否真实可信等综合评判,你就踏实等着吧。赔偿这个事情也不急,你想给,给多少,也得对方愿意接受才行啊!”

“难道我还有可能不能回家吗!?我不就打了对方几下!?”我一听这个,心里更加着急了,连忙追问道。

“那可说不准,医院说对方受伤挺严重,还有偶发性呕吐和昏迷,没确定伤情程度前,你…”民警解释了没两句,就没有耐心了,手一挥说道:“算了,别想了,等着吧等着吧。”

有这么严重!?

这我完全有些不相信了,虽说我有持械的行为,但那一下又没打到脑袋,后面都是用的拳头,而且他都有防备,怎么可能会这么严重?

于是,满心怀疑的我又厚着脸皮问了问是否可以使用手机,这下对方头都没抬,就生硬的说了句——“现在不行!规定,等结论。”无可奈何…此时我只好呆坐在问询凳上不再言语了。

终于,惴惴不安了两个小时后,那个姓王的民警才带着资料回来了。

他一脸的郑重其事,让我马上就紧张了起来…果然,接下来,没有任何的委婉和铺垫,他就将一个我最无法接受的结果告诉了我——他刚刚结束请示汇报,上级结论就是我伤人意图明显、手段恶劣、受害方伤势严重、造成的影响较坏,而且笔录不尽详实、存在隐瞒疑点等等问题,所以不能定义为简单的行政案件,要暂时押送到看守所,等待受害人清醒后再做进一步确认处理。

这!

我的脑子当场就是“嗡”的一声,完全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这白如祥肯定是装的!

但是,身处囹圄的自己也无力去反抗任何事情…而且,因为之前我经常会在班会上给学生做安全和法制的教育,所以也大致明白转送看守所意味着什么——自己的前途、工作、事业,包括将来儿子的前途,可能都要被我今天的一时冲动给毁掉了!

瞬间!

我就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汗沿着头皮流了下来,我吞咽了口唾沫,急切的向警方问道:“我能见那个白…那个受害者吗?我…我…我不信…我没那么…我没怎么用力…怎么会…不可能啊…警官,我现在还有别的…别的办法什么的吗?我怎么能不用拘留,我可以赔偿,你们帮我再问问行吗?”

“还问什么啊?我给你说,你现在能做的、该做的,就是给家里人交待好,去和受害者协商,说别的都没用。”年纪大的民警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丝毫没有看我一眼。

而相对年轻的那个接上话,又稍微多说了两句——“协商好了,你才有机会定不起诉,你也是当老师的,多的道理也不和你多说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抓紧让你家人找个律师吧,律师都懂,你就靠给家人吧,抓紧打电话吧。”

突然得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一时我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我该怎么给妻子说这个事情?

此时可以说还是刚才在警车上心态的延续——这么大的事情,我该怎么三言两语的给妻子说清楚?

而且看两个民警的意思,这个电话他们必须在场监督,我就更没办法给妻子细说了,况且…就算真让我告诉妻子来龙去脉,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啊!

他妈的!

我他妈的!

这!

这怎么办才好啊!

我的心一直在嗓子眼提着,哆哆嗦嗦的拿起电话后更是无比的纠结,始终无法决定该怎么告诉妻子,因为以她的敏感,肯定能够察觉这冲突背后深藏着的秘密!

但是,我也知道,不告诉她肯定是不行的,别说关个十天半个月了,一两天联系不到我,相信妻子肯定就要报警了…

“快点吧!拨完号开外放,手机放桌上,只交代和案情相关的事情,交待好就出发了,车已经等着了。”

对方一催,我更觉得紧张…而呼啸的警笛也相当于“替”我做了决定,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没办法、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给妻子展开说的。

于是,我只好抿了抿干涸的嘴唇,硬着头皮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等待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妻子柔软的声音终于充斥了窄小的问询室——“喂?”

待那熟系的声线真正响起在耳边时,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那种感觉,让我只想逃避!

逃避!

逃避这所有的一切!

真的是应了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是我知道,我只能告诉妻子,否则让警方来说的话,更是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我所谓的希望,就是白如祥这次也许是对我的敲打,他不会真的戳破这一切,也许明天…最晚后天,等他消了气,应该就会主动放弃追究,让我出来了——想到这里,于是我最终还是用尽力气开口说道:“那个…悦悦,那个…中午和…一个人…发生点争执,闹到派出所来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这两天可能联系不上我,没事啊…你不用管,你就在爸妈那先住着,过两天我再联系你…和你细说…”

“啊?什么…什么意思!?”妻子的声音起初有些发懵,但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急了!

也是,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不管”,于是,没等我回应,她就一连串的高声问道:“李方你干什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和谁争执了?什么叫这两天联系不上?你要干什么去啊?”

“嗯…就是…唉,就是,和人动了手,没事,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但是,可能也有点麻烦…”我嗫嗫嚅嚅的说着,前后矛盾到自己的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此时,那个姓王的民警已经看不下去了,没等我说完,就直接接了我的话,声音洪亮的开口说道:“你好,女士,我是西路派出所,李方现在在我们这里,请问你是李方的爱人?还是什么亲属?”

“您好,警官。”突然听到民警的问话,妻子虽然依旧很焦急,但还是尽可能的从容而认真的说道:“我是他爱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麻烦您和我说一下吧。”

“王警官…”我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叫了一声眼前的民警,然后不住的摇着头,心里无比想去阻止对方,但只能坐在那里,连一丝底气都提不起来…

显然民警不可能顾忌我的希冀,而是继续向妻子描述道:“是这样,你爱人李方,今天中午大约1点左右的时候,抵达他的工作地点,持械殴打了他的一个同事,对方受伤较重,而且对方没还手。就是这么个情况,根据相关规定,我们要暂时对嫌疑人李方进行羁押,建议你尽快联系一个律师吧,和对方主动联络,拿出态度,这样对大家都好,等会我让人查一下报警人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好的,警官,怎么会这样…”妻子显然一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连声音忽然都变得虚弱了。

但很快,她还是打起了精神,恳切的问道:“警官,还有别的办法吗?我马上就和对方沟通,所有的条件我们都答应,这没问题,我们完全配合,看能不能让我老公先取保候审。主要我在外地,我马上就订票回去,明天一早您上班我们就再过去,当面我们再谈一下,可以吗?先让我老公回家。”

“女士,这个不可能,我们这都有规定,他这个情况已经研究过了。”民警态度坚决的回答完,再次给妻子嘱咐道:“你还是抓紧联系对方,找律师吧。”

妻子听到对方这么说,显然已经明白了多说无益,于是她立刻调整了思路,近乎恳求的说道:“好的,警官,我听您的,尽快联系。那麻烦警官了,辛苦你们,辛苦帮我尽快查一下对方的电话吧…对了,对方叫什么?再哪个医院哪个病床?我尽快买票回去,当面表达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警官,真对不起。”

妻子这样的态度听的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但当那个王警官说出接下来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瞬间就如同沉到了湖底一样——“受害人姓名叫白如祥,应该是你爱人单位的一个领导,联系方式等会我确认下告诉你…不过在哪个医院你还是自己问吧,人家愿不愿意让你过去,还是听对方意见吧。”

不知道妻子有没有听到对方的后半句话,因为此时的手机话筒里一片寂静,就如同信号被瞬间斩断一般,我甚至能感受到这一刻妻子内心那份震惊与慌张!

而伴随着这份寂静的是我内心不住的哀嚎——完了,这次可能真的要暴露了…完了完了…

而民警毕竟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还以为真的是信号问题,于是提高了嗓音连声问道:“女士?能听到吗?女士,在听吗?”而一旁的年轻民警则更加敏锐,此时他直接就对着话筒问道:“女士,这个白如祥你是不是也认识?你认识吗?”

妻子这才如梦方醒,轻轻地咳了一声,有些犹豫的回应道:“嗯…认识,我们都是一个单位的。”然后,她还立刻补充道:“不过…不太熟,好像没存电话,还是帮我查一下吧…”

这句补充,怎么听怎么有种画蛇添足的味道——面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个单位还能问不到电话?

由此可见,因为事发突然,毫无心理准备的妻子早已是乱了阵脚…不过民警倒是没有追究这些细节,既然家属这么要求,他们便答应了一声,随后确认道:“好的,情况都清楚了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妻子明显还有些惊魂未定,既没有再嘱咐我什么,也没有再去争取任何权利,完全了没有了开始的细致和周到,只是木讷的回应了一句——“没…没有了…”便任凭对方挂断了这次对话…

而之后的两个小时,简直是我一生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的经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带上手铐…在去往看守所的路上,我清晰的察觉到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无声的崩塌…而始终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是刚才电话里妻子的声音,此刻我就如同是离开了水源的鱼,越是回忆、越是饥渴,我贪恋着妻子刚才的关切、痛心着妻子可怜的卑微、更是感同身受的恐慌着妻子的恐慌…

而到了上交物品、全裸着检查身体、发放囚服和理发这一系列流程的时候,我更如同中邪了一般,见到工作人员就忍不住要问自己多长时间能出去。

然而,得到的所有答案都是一样的——“不知道!等消息吧!”甚至连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就像是在面对着一个可怜的小丑,没有什么怜悯,有的只是对我的天真和幻想的嘲笑。

直至被人送进所谓的“号房”,我都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是如此的不真实!

早上自己还是在家里舒服的软床上睡醒的,而现在,却已经陷身于一个充满了粗鲁、汗臭、野蛮气息的集体宿舍,我大概看了眼环境,这个不大的房间差不多得有二十个人!

而他们一见有人进来,大部分人都坐在原地没动,而一个脸上有疤的带着三个笑眯眯的人就凑了过来,流里流气的问道:“呦,兄弟,来啦,犯什么事啦?”

我警惕的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一番,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只好恭恭敬敬的说道:“大哥,你好,就…就…闹了点别扭,打了对方几下。”

“呦!看不出来啊,看着白白净净的,原来是高手。”带头的那个人阴阳怪气的起哄说道:“那你是大哥,以后可罩着我们点。”

“闹了点别扭,打了对方几下,哈哈!”对方刚说完,马上后面一个瘦子夸张的学着我的语气,说道:“看人家说的多斯文,杜哥你别逗人家了,等会小心人家挠你哦~”

几个人一阵一阵的起着哄,我实在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只感觉自己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从这第一秒开始,我就已经想逃离这个地方了…但是,这封闭的房间,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甚至连自己的铺位在哪都不知道,这一前四后的五个人,基本上将我严严实实的挡在了门口,然后就问我是什么路子,靠什么手艺谋生。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面对着这帮人,仿佛是害怕给自己的职业抹黑,所以有些羞耻的说道:“老师…”

“哈哈哈!”果然,几个人都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属为首的那个杜哥笑的最夸张,褶子都挤成了一团。

然后,笑完了以后他说道:“牛逼!老师文武双全啊!行了,欢迎老师!给老师呱唧呱唧!”说完,带着几个人嗷嗷叫唤着给我鼓起了掌。

这样的环境和场合,真是令我感觉度日如年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现在的心情,完全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聊任何事!

但如今看起来,别说让我清静清静、想一些事情了,在这里,能不被其他人戏弄调侃都已经是奢望了。

果然,那个杜哥鼓完掌,马上笑面虎一样的继续说道:“老师,您这刚进来,我给您介绍下咱们这屋子,左手边这个是豪华大通铺!咱二十个兄弟以后就是一个床上睡着的一家人,您是老师,这样,给您安排个最好的地方,离厕所近,晚上您起夜也方便。”我抬眼看去,那个厕所连门都没有,而我的那张床…简直可以说就挨着厕所的门口…而接下来,他就把我带到了厕所,紧接着介绍道:“您那个床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稍微可能有点味儿,没关系,您要是愿意,就把厕所收拾收拾,工具我都给您找好了。”说罢,便没有等我的反应,他身边的一个高个子直接将一个毛刷子递在了我的手里。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杜哥显然就是这个号房的头头了,而这些下马威的招数,从小我也在水浒传一类的影视文学作品上看过,只是我没有武松那些好汉的魄力和能力,只好叹了口气了,拿起毛刷子,进到了厕所里,对着泛黄的瓷砖和粘着秽物的刷洗了起来…一边刷,我就感觉自己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我偷偷的红了眼圈。

但是我知道,这一切,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因为在这样的地方,示弱,就只能换来更加不公的对待!

而背后,那个杜哥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老师是第一次进来吧,一般刚进来,晚上都睡不着,这样,这段时间,凌晨一点到三点的班换给老师。老王头、小宋,你们时间依次往前提,刘兄弟,你以后就不用值了。”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所谓的“值班”是什么意思。

原来看守所里是要求24小时有人清醒着的,以防出现突发事故,当然,号房的灯也是常亮的。

而这个杜哥,相当于学生里宿舍长一样的角色,上级给了他一定的管理权力,所以他安排了部分人,每人2小时轮着值班。

白天无所谓,反正大家也都醒着,而凌晨一点到三点,可以说是最差的值班时间了。

只是今晚,我的确如那个杜哥所说,前半夜完全没有睡意。

我躺在硬板床上,那刺眼的灯光、臭气熏天的空气、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和呼噜声本身就让我无所适从,更别说心里装着的那些事情,我躺在硬板床上,有一种随时脑子要炸裂开的憋闷感!

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看着里面或跋扈、或坦然、或沉默的几类人,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而且,也不知道妻子在外面怎么样了——她八成已经联系白如祥了,只是不知道,她从娘家回来了吗?

是电话和白如祥联系的,还是当面…从直觉上,我总感觉白如祥应该没把那些无法见光的事情说出去,应该会找一个别的理由吧!

只是,当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处境,想想他中午报警抓我时的绝情,又有些不寒而栗。

而到了值班的时候,自己明显感觉到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了,但中午的录音却又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回响,冲撞着我的神经——无论如何,我必须得阻止白如祥和那个姓贾的!

他妈的!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其实剖析自己,我本来已经逐渐接受了白如祥和妻子的不伦往来,甚至由于淫妻的带来的刺激,在一段时间的平淡过后,我都已经隐隐期待两人能发生点什么,好满足自己的癖好。

就类似妻子比赛前那晚放纵的疯狂,也给看直播的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兴奋…所以!

他妈的白如祥,你为什么要这样!

虽然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希望时间能回到之前的某个节点,让这一切重来,但是我也明白,那不过是掩耳盗铃的与虎谋皮罢了,因为正如录音里反映的那样,白如祥的目的,从来都不只是几次与妻子的“体验”而已…

就这样想了许久,最终我也逐渐想明白了,妻子被姓贾的要挟糟践,无非是因为我那次要求白如祥停止这一切,于是他做了一个新局;包括我酒驾那次,不用说,柳夏既然和白如祥是一伙的,那当然也是设计好的——我的每一步,都是在白如祥的棋盘上走着,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而这次误打误撞的监听,却让我看清了这本来一切…对了,还有韩文静,我酒驾那晚她也出现了,想想她的几番举动,虽然这次录音里没有提到她,但是如今看起来也并非善类。

这么说的话…现在的妻子,可以说是被觊觎的人完全包围了!

关键…她还是被蒙在鼓里的!

甚至因为我的关系,她目前还有求于白如祥!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种窒息的感觉,连坐也坐不住了,急的在房间里踱起了步…我现在更加后悔自己中午所采取的极端方式,导致把毫无防备的妻子置身在了险境!

怎么办!

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有将一切向妻子坦白了吗…而那样产生的后果,我真的能够承受吗…

一夜无眠,看到窗户外的天色微微泛白,我从没有这般抵触过太阳的升起,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为了妻子着想,我只能也必须要向她坦白了,这样她才能认清身边人的真面目,捡起自己曾经的干练和果决,想办法解决自身的困局。

而我,这样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她奔波求情,特别是向白如祥求情,就让我罪有应得吧…

下定了决心,我就开始斟酌到底该如何向妻子开口了,这样的事情,真的是无比的难以启齿。

特别是,我怀疑即便申请用电话,应该也是要有看守所的管理人员在场监听的,我猜测是这样…所以就更加给自己的用词增加了难度。

然而,即便是认真考虑了半天,最终我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当我鼓足勇气,向号管提出了通讯的申请,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已经没有了自由与妻子交流的权利!

号管走过场般的问了一下我的需求,当然我也没办法说的太清楚,他就很干脆的拒绝了我,并且表示除非有急事他可以代为转达,否则按规定,我只能等律师过来沟通传话,我是不可能直接和外界任何人联系的,当然也包括妻子了。

这一刻,万念俱灰!

真的是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感!

看来真的是自己缺少法律常识了,如果必须要让中间人传话,那我还怎么给妻子说那些事情啊!

本来刚才已经下定决心坦白一切的我,突然又迷茫的不知所措了——怎么办?

怎么办?

这时我一整天都在考虑的问题——而且就算现在寄希望于白如祥没有告诉妻子真相,但他对妻子的邪恶目的是真实存在的啊!

我即便能得到暂时的苟且和喘息,那也是妻子继续被蒙骗换来的啊!

不行!

这样真的不行!

还是得说,还是得告诉妻子,但是问题是怎么说啊!?

想来想去,真的也只能是通过律师了。

于是,我第一次开始惦记起了律师的事情——也不知道妻子是否找好律师了?

律师会不会过来见我?

什么时候过来?

当然,虽然惦记,但内心还是极度的忐忑,甚至到了恐惧的地步…

而心里越忐忑、越焦虑、越恐惧,时间的流逝也愈发缓慢,剩下的“号友”倒是很适应这里的生活,总是几个人围坐一圈,天南地北的胡乱吹嘘,不时发出阵阵怪笑,偶尔还有人颇为玩味的看我一眼,让本就不自在的我更加的如芒刺背。

然而更为煎熬的,是内心中对妻子的担忧以及未来的恐惧,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自己却丝毫不知外面妻子的近况和案子的进展,眼前就像笼罩着一团黑雾,自身难保的同时,还无法察觉黑暗里隐藏的危机。

于是当第三天清晨的阳光照进我疲惫的双眼时,带着对当前处境的极度不适,我终于想清楚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必须要先想办法出去,否则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宰割——于是我开始真正的期待着代理律师的前来。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号房的门突然再一次被打开,我像之前一样的翘首望去,终于听到负责这块的那个黑瘦民警喊了我的名字——“李方!”

不知道是对方的声音太大还是什么原因,那一瞬间,我突然好像又没有那么期待这一刻了,我甚至想举手申请缓一缓再出去,因为当“号友”们听到我的名字,齐刷刷的看向我时,我感觉自己只想继续的藏在阴影的角落里,而且,那声呼喊,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被震出了胸口…

当然,一番磨蹭后,我还被民警瞪着低头走出了那扇铁门。

走在路上,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发现已经有些扎手。

一路无言,我只是小步的跟在那个民警身后,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皱着眉低声说道:“李方是吧,你应该知道,按说只能见律师,所以这不符合规定。等会只有五分钟!回去了别乱说,懂吧?”

什么意思?

不是律师?

我一时脑子有些短路,只是自己尚未从茫然中缓过神来,就被对方推入了一间亮堂的会面室。

借着刺入眼眸的白炽灯光,我飞速的抬头瞟了一眼——那个被透明玻璃挡在另一侧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带着黑色口罩的妻子端坐在那里,始终低着头,却难掩清丽和面容,直到我在她的对面坐下,一身素色的她才缓缓抬起来脸,露出红肿的眼睛,乌黑的瞳孔微微颤抖着,木然的说道:“我已经联系受害者了,都知道了。”

瞬间,冰凉…人的可悲本性,让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幻想总是能在逆境中还可笑的负隅顽抗,然而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所有的幻想——所有幼稚、天真的幻想,这一刻被击得粉碎,白如祥没有如我所想,他终归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妻子。

而我好像这一瞬间才突然明白,人生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李方,我想亲口听你说,他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吗?”妻子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但接着问出的这句话,还是让她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去年开始你就知道?”

此时此刻,身处在这个空旷的白色房间里,我忽然感到自己所有的龌龊都已无处遁形,只能躲闪着妻子的目光,嗫喏的点了点头,低头应道:“是…”

“你一直都知道?”妻子仿佛还是不相信这个现实,重复地问道:“从那个人,从那天晚上在楼道发生的一切开始,你就一直都知道?”

“是…”伴随着肯定的回答,我试图去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才发现时间的尘埃早已将当时的脚印都完全掩盖——我仿佛也有点无法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了…为什么我会这样?

这么久以来,我明明知道妻子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境地?

对!

是白如祥,是白如祥骗了我,也骗了妻子,这不是我的本意,这不是我的本意!

想到这里,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情绪忽然疯长起来,难以抑制激动的抬起头,看向妻子说道:“不是!悦悦,我被骗了,你也被骗了,悦悦!悦悦!白如祥是个骗子,你别相信他!”

“我已经知道了,他昨天对我坦白了,是,他也骗了我。”妻子的回答令我完全没想到,白如祥居然会主动向妻子坦白!?

而且此刻的妻子似乎全然不在意白如祥更加恶劣的欺骗,而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质问我道:“但是他算我什么人啊!他怎么骗我,我都可以认了!而你是我老公啊!我来这里,只想亲耳听到,我的老公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为什么!?”说到最后,妻子晶莹的泪珠几乎已经无法控制,在眼眶里打着转,只不过坚韧的她却最终没让它们垂落下来。

这番质问让我彻底哑口无言,是啊…对啊…我的态度才重要,白如祥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我做错了的事实,因为本来我才是那个应该保护妻子的人啊…于是,此时的我只能像个真正的罪人,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我,无话可说…

妻子停顿了一会,也许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再次缓缓开口说道:“李方,一直以来,你知道我最想和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是对不起,对不起!甚至我觉得自己都是罪有应得!”只是她稍微没说几句,那过山车一般的情绪就再次攀上了顶峰,只好…再一次停顿…再一次调整…再一次收回眼泪…而紧接着,我就听到妻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全然击碎我所有希望的话——“好,道完歉,现在的我没有任何话了,我会帮你出去的,等你出去后,我们就去办离婚吧。”

“不要,悦悦…不要…”我发出的哀求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想要抓住妻子柔软的肩膀,然后触碰到的,却只是那层冰冷的玻璃隔板,同时我的声音还在垂死挣扎的哀求道:“悦悦,我听我解释…不是你想到那样,什么都不要信,等我出去,我再给你解释…”

“我不要听什么解释!”终于,妻子的眼泪还是伴着哭喊,刷的一下全部流了下来…然后她便掩面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而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早也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