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云低天阔。
一夜薄霜未化,天色方亮,益州城南大路已聚起千人铁甲。
禁卫军千人列阵在前,铠明马肃,穆青披甲持戟,端坐马前,神情冷峻。
五千益州兵整肃列于两翼,旌旗不动,戈矛如林。
押解囚徒的囚车列于末列,铁索咔哒,寒意森然。
车队最前,一辆黑色宽顶马车静静停着,车前立着一人。
陆云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背手立于车前台阶,目光遥望天尽头的北道,沉静如山。
他昨夜未曾久歇,破城三月,今朝首返。
车内轻动。
司马湘雨方才换好衣衫,从车内缓步踏出,唇瓣微肿,步履略显不稳,低眉顺目间自有一股柔顺的风情。
车队前侧,冷月已整装待发,一身骑装紧束,目光如刃,神情清冷,腰间悬挂宝,美眸扫视四方。
赵清音母女则被安置在近卫之后的小车中。
两人身着素衣,眼下隐有青影,昨夜未眠。
她们苦等了一夜,谁料陆云始终未曾出现。反倒听了一整夜的春声从廊后传来,婉转缠绵,断续不止。
而益州城内,三大粮商的妻女早已被陆云命人安置于益州城某个院落内,衣食无忧,不许外出。
穆青催马至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元帅,人马俱齐,可启程。”
就在穆青催马请令之际,远处忽传来一阵微乱。
只见城道两旁,不知何时聚起了人。
老弱妇孺,青衣麻鞋,手中皆捧着粗布包裹、热水饭羹,甚至有小孩抱着刚出炉的窝窝头,蹒跚着跑来。
有老人躬身叩地,泪道:“多谢元帅救我全家一命。”
有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道旁不敢靠近,只一遍遍低声呢喃:“元帅保重,元帅保佑。”
更多的人站得远远的,不敢喧哗,只在风中默默作揖。
街角有伶人吹起短笛,清音哀婉,一群孩童摇头唱着他们自编的歌谣:
“陆爷爷有兵,有粮,有胆,赶走坏人护咱家。”
那声音在风中传了很远,连冷月眉头都微微动了动。
穆青低声道:“元帅,要不要停一停?”
陆云却只是淡淡道:“不必。”
他只抬眼扫了一眼那送别的人群,眸光深沉,却未作一言。
片刻,抬手一挥:
“启程。”
车轮滚动,铁甲震地。
囚车之中,杜原缓缓抬头,隔着铁栏,看着路两旁静默跪送的百姓。
老者伏地,孩童吟唱,妇人低泣……
那一瞬,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三月前豪赌终于没有赌错,此行哪怕是砍头也值了。
另一辆囚车中,宋濂却始终未言。
他目光阴鸷,死死盯着那一跪再跪的百姓,心头乱,胸中堵。
陆云胜了,赵清音倒戈,东王在益州的所有布线尽数瓦解。
他原以为两边下注,退可保身,进可夺权,谁知道落得这般下场。
“机关算尽,终究棋错一步。”
宋濂仰头靠向囚车冰冷的木壁,闭眼长叹——
城楼高处,秋风正冷。
苏瑶一身素白纱衣,静静伫立于风中,远眺陆云所领大军缓缓北行,旌旗如云,甲光如雪,踏着晨曦离去。
她未语,眼眸沉静。
脑海中,却有一声轻笑响起,媚意缱绻:
“他走了……你舍得么?”
另一道声音冷冷斥回:
“别妄动。”
“妄动又如何?”
那妩媚声线仿若贴在耳边,唇边带笑,“昨夜他抱着的不是你?那司马湘雨浪时叫得像什么——你听见了吧?”
“闭嘴。”
“啧……明明你也想要他。”
\"没有!”
“嘴硬的女人,昨天看的时候你都湿了!”
苏瑶缓缓闭上眼,指尖轻颤,却仍未动分毫。
秋风掀起她裙角,远方,陆云的背影越行越远。
唇角,却悄悄扬起一抹淡笑。
冷艳亦或者妩媚。
而远在大夏京城,朝阳初升,金銮殿上威仪森然。
女帝身披玄金龙袍,端坐于丹墀之上。
下方百官列班,正由当朝丞相陈志清躬身奏报国策。
殿中寂静,唯余他语声在金殿间回荡。
就在此刻,一名身着绛紫内侍服的太监疾步奔入殿内,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道墨青色密折,声音尖锐而急促:
“陛下——益州奏报!”
金殿之上,百官闻言皆动容。
首辅萧武眉头一动,目光深沉。自上月益州传来一封“战平告捷”捷报之后,便再无音信。今日忽来新折,莫非益州局势生变?
“——呈上来。”
女帝未动,只微微抬眸,朱唇轻启。
待内侍恭敬将密折呈上,女帝并未急阅,只将那封蜡轻轻扣指,敲在掌心两下,才缓缓展开。
她凤目低垂,素指游走纸面,不过数息,便将整封奏折看完。
合上折卷时,她面色未动,神情如常,抬眸扫视殿下百官,声音平静道:“益州平叛元帅陆云上奏,益州平定,乱营已散,民心已归,拟旬月后返京,复命。”
一句落下,殿中原本肃静无声的空气,骤然凝滞。
几位尚书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这个没根的太监居然真的收复益州了。
前些日子不是再传,他死了吗?
怎么还活着,且不仅活着,还“功成返京”?
最前排的萧武眉头倏地一皱,背脊虽仍挺直如槁木,掌心却缓缓收紧,指节隐隐泛白。
他望着女帝手中那封奏折,脑中思潮翻滚。
“他竟真的平定益州了?”
“这样说来,东王岂不是布局都打水漂了?”
陈志清反应最快,身为一朝宰辅,眼见大局已定,当即朗声躬身出列,恭敬叩首:
“陛下英明,陆云忠勇,能于乱局中济民安邦,实为我大夏之福!”
“益州既定,内安一隅,陛下圣德所感,天人共庆!”
话音一落,百官如梦初醒,纷纷低头跪拜,齐声高呼:
“陛下圣明!陆帅凯旋,万民同贺!”
声音如潮,从丹陛之下轰然传起,卷上九天琉璃,震彻金銮龙顶。
群臣山呼叩拜之声尚未平息,女帝却已收回目光指间缓缓捻动着那封陆云的密奏,目光落向左列。
“逢爱卿——”
礼部尚书逢集骤被点名,立刻躬身出列,恭敬答道:“臣在!”
女帝继续说道:
“旬月之后,陆云将返。部可依朝廷典仪,拟定迎驾之礼。”
“依其军功、封号、职位、旧事、身份——一应衡量。”
话未说完,殿中空气又紧了几分。
逢集身子一颤,低头迟疑,眼角余光悄然扫向陈志清,似在求援。
却见那位宰辅大人神色如常,未有一丝回应,仿佛未曾察觉。
他咽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发涩:
“启禀陛下……陆云旧为后宫内侍,后转锦衣,掌东缉事……虽此番有功,然其出身……”
“恐不合大典……‘亲迎之礼’,或有不妥……”
“太监”二字,他终究不敢说出口,只以“出身”含糊代之。
女帝静静望着他,面上无喜无怒,目光却似寒潭最深处,缓缓落下:
“——不妥?”
她缓声道:
“朕既命其统兵,自当为帅;既遣其平乱,自当为命臣。”
“他未辱使命,尔等却将旧日出身挂于口上——朝堂之上,难道只认位正?,不认功勋?”
语气未扬,威压却起。
殿下众臣心头皆震,萧武眉头紧蹙,神情沉如铁石,未发一言,双手却缓缓收紧,指节青白。
就在此刻,陈志清拱手出列,微躬身形,沉声言道:
“陛下所言极是。陆云出自微末,能于乱中立威、转危为安,非但才堪为帅,更心可托社稷。”
“臣以为,陆云可封侯;而其职——宜授之专署节制,避旧体掣肘。”
此话表面恭敬,实则一语三锋:
封侯,给功;
专署,不入六部;
节制军政,绕开兵部萧武。
众臣皆听得出,这位宰辅是在为陆云铺设独立权柄之路——避其锋芒,亦护其归朝。
女帝听罢,面无表情,只淡淡道:
“萧爱卿。”
殿中众人顿时神情一肃。
兵部尚书萧武闻声上前,拱手出列,脸色依旧冷峻如霜石。
“臣在。”
女帝道:“你以为,陆云该授何职?”
萧武目光低垂,语调沉稳:“陆云有功,当封;但其旧日职阶,非军籍出身,入兵部为官,恐生掣肘。”
“可另设‘西南巡抚军政使’,钦差之职,不列六部,不入兵制,方能扬其功,避其讥。”
这番话听似中立,实则暗藏防备之意:兵部之门,不容你陆云跨入半步。
女帝轻轻一笑,却不带半点暖意:
“你怕他夺你兵权。”
萧武拱手低头,未答。
殿中众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片刻后,女帝一字一句:
“即日起——封陆云‘安远侯’。”
“设‘益西军政钦差大使’,节制三司,听命于朕,不隶于兵部。”
“文武两衙,无得掣肘。”
“钦此。”
话音落下,满殿如坠冰水。
这已不是什么赏功——
这是在朝堂之上,为陆云量身开一道新权轨!
而萧武——被当场架空一角。